秋意第 9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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昏睡前一刻見着的是二叔,沒想到醒來的第一眼見着的也是二叔。

燕楓眨眨眼,見封二叔老臉上滿是關心,他忙撐起身子喚道:“二叔……”

一出聲才發現自己聲音多無力,一使力才發現自己身體多虛弱,他攤回床榻,勉強再喚一聲:“二叔。”

“總算醒了。”鎖在眉間好幾日的憂慮總算可以放下,封至堯伸手摸摸他額,“燒也退了,看來你是撐過去啦!”

“二叔……”

“你唷,”走到床前的圓桌邊,封至堯倒了杯茶,一口灌下,“你是不要命了是不是?”他碎嘴念道,“從小到大不斷叮囑你不可動武,就是知道準會落到這種下場,你是把大夥兒的話都當成耳邊風嗎?”

“二叔……”

“要不是我正好趕到,你這條小命早就丢啦!還好你還記得二叔所說,僅僅使了兩招,再拼着出第三招,你那原本就很脆弱的心脈,非爆開不可。”

“二叔……”

“當初和你爹苦思這兩招救命招式,本是怕有個萬一,如今可好了,這麽輕易便洩漏出去,以後真遇到生死交關處,你還有得玩嗎?”封至堯像是念上瘾了,嘴巴叨叨絮絮的停不了,“你唷……”

“二叔!”燕楓使出最後一點力氣,努力大聲喚道。

“啥?”封至堯這才停下嘴來,他看着燕楓道:“怎麽了?”

“阿秋呢?她的傷勢如何?”

從一睜眼沒見到她在房裏,這問題就一直梗在心裏。她絕不會輕易離開他身邊,如今為何——

“你知道自己昏了幾天嗎?”封至堯回他一個問題,後又自己答道:“整整七天!傻瓜徒弟壯得像頭牛似的,再怎麽樣的傷,七天也該好了,何況她受的多半只是皮外傷——”

“她呢?”燕楓明知無禮,仍出聲打斷二叔的話頭。

“在廳裏不敢進來。”封至堯努努嘴,“每天仍舊煎藥送藥,照顧你起居,可只要有旁人在你身邊,她就退到廳裏去。唉,她是自責得很……”

“總算還知道自己錯。”燕楓喃喃。“二叔,麻煩叫她進來好嗎?我有話對她說。”

封至堯點點頭,繞過屏風往廳裏走去。

躺在床榻!燕楓側頭看向菱花格子窗。入夜了,一彎明月懸在天際,淡黃的月輝從窗外透進室來,在地上印了深深淺淺幾個菱形印子。

室裏很靜,所以能将另一個人的呼吸聽得很清楚。

燕楓才動了動,阮秋馬上上前替他挪動被褥,讓他能倚着床頭半坐着。

見她又要退到一邊,燕楓忙壓住她的手,“坐下。”

掌中的手兒一顫,小手的主人怯怯的,像深怕什麽似的在床邊落坐。

燕楓輕嘆。

“怎麽了?”他低聲道。

“爺……”阮秋開口,聲音裏隐着哽咽。

燕楓伸手撫着她頰上一道新愈的粉色傷痕,“傷口疼嗎?”他好輕好輕的問。

“爺……”唇一動,嘴角就似乎自有意志的往下癟,眼淚也不知怎地從眶裏往下掉。“嗚……”

她咬着唇,不讓哭聲冒出,一只手努力的揉着眼,想要止住不斷滾落的淚珠。

燕楓何曾見過她這模樣?一把将她壓進懷裏,他略顯慌亂道:“別哭啊,阿秋,你到底是怎麽了?”

“嗚……”眼淚沾濕了燕楓的衣襟,阮秋聞着主子身上熟悉的淡淡藥草味,眼淚就掉得更急了,“我以為……我以為爺要醒不過來了,我……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爺了……”

她還記得娘親也是這麽躺着躺着,後來便沒了呼吸,她還記得八年前與燕楓初會時,他也是這麽臉色慘白的躺在床上,好像随時會忘了喘息……

一想到此,她原本松松垂在燕楓腰際的雙手突地緊緊的環住,她擁得如此的緊,像燕楓是她唯一僅有的,她不能失去,絕不能失去……

“傻阿秋,”他又嘆了,嘆息裏滿是疼惜憐愛,“我現在不是醒來了嗎?”

“嗚……”将眼淚、鼻涕黏了他一身,阿秋抽噎道:“對……對不起,爺,對不起……”

聽她一邊哭一邊還疊聲的道歉,燕楓心軟了,他輕撫着她的發,安慰道:“你知道錯就好,下次別再這麽做了。”本想好好罵她一回呢,可看這态勢,他是怎麽也罵不下去了。

阮秋埋在燕楓懷裏的頭急點着,“我不會,我絕不會再這麽做,下次再遇到那樣的情形,阿秋一定會舍命保護主子,絕不再讓主子受一點兒傷。”

什麽?!燕楓扳住阮秋的肩,硬将她從懷裏拉開。

他看着她的臉道:“我沒聽錯吧?你說——”

“我絕不再讓主子受一點傷,阿秋會用自己的一條命去保護主子。”阮秋仿若立誓的說。

“你——”克制着将兩手移到她頸子使力一掐的沖動,他一字一頓道:“你到底以為我在氣什麽?”

“氣……”阮秋低下頭來,手指愧疚的畫着錦織被面,“氣我沒将爺保護好。”

“你——”燕楓氣得擡手給她那笨腦袋一記,“你就是不懂是不是?我氣的是你沒照顧好自己,我氣的是你與祈山五虎拼鬥時使的那種不要命的打法!”

“啊?”阿秋摸摸慘遭攻擊的後腦殼,茫茫然的道:“可是我沒有時間和他們慢慢磨啊,我得早點将他們解決,才好将爺帶到安全之處,只是沒想到後來又會出現一個鐵笛子……”

“要是你沒因失血過多而暈厥的話,恐怕還會跟鐵笛子拼上一場吧;就算明知打他不過,你仍會以命相拼吧。”燕楓垂下睫,語氣淡然道。

“當然!”阮秋回得大聲且堅定。

燕楓一言不發的望着她。

“你應該是懂我的,你應該是明白我的,為什麽在這一點上,你卻是怎麽也勘不透?”良久,他才宛如嘆息似的說。

“我不要你為我而死,阿秋,”他看進她的眼,“我要的是你為我而活着。”

阮秋的眼神顯出她的懵懂。

“我不愛看你受傷,”他撫着她淺淺的疤,話裏帶着抑郁,“你大概從來就不知道吧?看你為我受傷,總會讓我恨起自己;恨自己天生不能學武的體質,恨自己為什麽不像別的男人——”

“阮秋,”他念她的名字,聲音裏有着毫不掩飾的情愛,“為什麽別的男人可以保護自己所愛的女人,我卻不能呢?為什麽我不能将你擁在懷中,告訴你,我會守護你一生一世呢?”

阮秋雙眼大睜,看來是受足了驚吓。

“你總說可以為我而死,我今天跟你說明了,如果更有那一天,我絕不讓你一個人孤單的走。”他的聲音輕輕的,但卻透着堅決。

“你以為我沒看出來嗎?”他替她将微微散亂的發別到耳後,“阿秋是很怕寂寞的,要是讓你一個人走,怕在黃泉路你會偷偷的哭呢,所以我會陪你。如果你死了,這世上也不會有燕楓了,你懂嗎?阿秋,你懂嗎?”

阮秋試着張嘴說話,可聲音卻塞在喉裏,怎麽也發不出來。

燕楓一笑,手掌順着她下巴一推,将她的嘴合上,“你還敢說可以為我而死嗎?你還敢說要舍生護我嗎?”

阮秋的頭不斷搖着。

“回去想想,”燕楓促她起身,“回去想想我今天說的,如果你心裏真有一丁點我,就去想想我要的是什麽,而非一古腦的将一切給我。”

臉上是一副受刺激過深的茫然樣,阮秋呆呆的站起,呆呆的讓燕楓将她朝外推。她走出房門時,仍可聽到燕楓說的最後一句話:“沒想清楚前,別來見我。”

為什麽他能将這麽殘忍的話說得這麽溫柔!

阮秋不懂。

看着阿秋的背影,燕楓亦在心裏低喃。

願君心似我心……是的,願君心似我心……

第二天開始,日軒起了絕大的變化。

燕楓身邊沒了阮秋,反倒換了唐蘊香,人人皆在私下揣測:想是舊人敵不過新人,況且阮秋與唐蘊香的家世,也是不能比的。

幾日後——

小心端着剛煎好的藥湯,唐蘊香緩步跨進燕楓的卧房,将湯碗放在桌上,她對着似乎正陷入沉思中的燕楓喚道:“燕哥哥,吃藥了。”

燕楓一回神,看着唐蘊香,他禮貌笑道:“放着吧,我等會兒再吃。”

蘊香勉強彎彎嘴角,在燕楓身旁坐下。

她的手輕輕的搭在桌上,就放在燕楓修長如玉的手指旁,燕楓卻像毫無所覺,雙眼仍舊專注于手上的書卷。

唐蘊香看着兩個人并排放着的手。

明明這麽近,卻又像隔着鴻溝,永遠也接近不了彼此……

這幾日待在燕楓身邊,她總有這種感覺。

他待她謙恭有禮,沒有絲毫怠慢的地方,然而兩人間卻像隔着漫漫汪洋,他像從沒真正看過她,像心裏沒有一點她的存在。

她多希望他像待阮秋一樣的待她;她多希望他也敲敲她的頭,用那種既疼又憐的語氣罵她笨蛋。

誰會相信總是被人捧在手心裏的唐蘊香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?

誰會相信她居然會去嫉妒一個樣樣比不上她的女子?

她咬咬唇,輕輕将手蓋上他的。

燕楓不着痕跡的抽開,翻了一頁書後,便将手擱在桌下。

她能一輩子忍受這樣的生活嗎?

爺爺已經開始和燕伯伯談起婚事細節,整個蒼燕門也都在為她和燕楓的親事作準備,可是燕楓呢?他更有把她當未來的妻子看待嗎?

沒有,她心裏明白。

那麽她要怎麽辦呢?

抱着他總有一天會愛上她的想法和他賭上一輩子,或是就此放手?

放手?蘊香的手緊握成拳。她實在是不甘心……

“燕哥哥,”她開口了,“我……我有話想跟你說。”

燕楓将書合上,看着她。

就是這種眼神!唐蘊香忍不住在心裏苦笑。明明眼是對着她的,可卻像沒看到她,像他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人是誰……

“我——”她一頓,接着突然沖口道:“為什麽是她?”

燕楓揚起眉。

“在你心裏的人為什麽是她?”她将雙手交握,掩住隐隐的顫抖,“為什麽不是我?我明明比她好。”

“她?”燕楓的眼睫下垂,遮住眼中的神情,他的唇微微勾起,像想起什麽。

他的神情引起蘊香心中的酸澀。

“你想談她?”燕楓的睫揚起,一雙眼細細打量着她,最後像滿意于自己發現的,他淡然道:“好,我跟你談。”

“你曾遇過那樣的人嗎?與你素不相識,但憑着天生的良善及熱誠,就可以為你付出一切?”

“她好傻,”燕楓的語氣帶着呵疼,“是那種被賣了還會幫人家數鈔票的傻女孩;她又好聰明,世上所有的事在她眼中都是那麽簡單,比起她來,我們就像整日憂天的杞人。”

“為什麽是她?”燕楓已經完全沉入自己的世界裏,“我怎麽知道呢?早在我發現前,她已經在我心裏了,好像她原本就在那裏,從不曾離開過似的。”

“既然如此,為什麽還——”跟她訂親?

“唔,”燕楓将身子往後靠,手掌交叉的靠在下颚,“這是誘敵之計。”

“什——”唐蘊香一驚,連話都說不出。

“與我這幾日為什麽遣走她,反留你在身邊一樣,同是欺誘敵人的計謀。”他坦白道。

“你——”她氣得站起身,“燕楓,你欺人太甚!”

“我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好人。”他一笑,“阿秋身上還有傷,再者她的個性實在太沖動,比起她來,你比較适合當餌。”

唐蘊香不可思議的看着燕楓。她在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從來沒認識過燕楓,從前她所看到的,不過是燕楓願意讓她看的,什麽溫文儒雅、文質彬彬,這時的他看來根本只有奸詐狡猾四個字可以形容!

“什麽餌?”縱然如此,唐蘊香仍然沒辦法止住自己的好奇心。

“你該知道,只要一成親,我便将繼任蒼燕門門主之位。”他端起半冷的藥湯,啜了一口,臉上雖然毫無表情,眉頭卻因藥的苦味而緊皺起。

唐蘊香點點頭,心裏正因他的反應而大樂。

誰叫他要等藥湯冷了才喝,活該!

“你或許也知道,自從我父親宣布此事後,暗殺我的事便層出不窮。”

她繼續點頭。

“為解決此事,我與封二叔想了個法子。”他将謊言與實話交織成毫無破綻的言語,“這人見到我與你的親事已緊鑼密鼓的展開,怕會被逼得狗急跳牆,這時若讓阮秋待在我身邊,或許會對計劃有礙;再者也擔心此人對你下手,所以才将阮秋調離,反讓你在我身邊。”

唐蘊香安靜了好一會兒後,才道:“燕楓,”她不再叫他燕哥哥了。“你還是什麽也沒說。”

“是嗎?”他微微一笑,繼續拿冷掉的藥湯折磨自己。

“為什麽我是餌?”她堅持的問。

“因為這人的目的不過是不想讓我接掌門主之位,既然我爹說一切要等成親後再說,那麽幹脆讓我成不得親不就結了。”他閑閑的解釋。

“成不得親?”

“沒有新娘還成什麽親?”燕楓反問。

她明白了,“所以我其實是誘敵的餌?”

“唔,如果你要這麽認為的話。”他回得保留。

“為什麽把這事告訴我?”他大可将她蒙在鼓裏。

“你可以認為我還有點良心,不忍讓你毫無準備的去面對可能來襲的暗殺者,不過最大的理由是,”他一頓,“我得打消你想嫁給我的念頭。”

唐蘊香臉一紅,不是因為羞怯,而是因為氣憤。

“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娶你,這輩子,我只想要一個女人。”他看着碗裏僅剩的小半碗湯藥,話裏透着不自覺的寂寞。

“我只要她……”

唐蘊香心一動,幾乎希望那個讓他癡心以待的人就是自己,不過她終究不是傻子,燕楓這個人不适合她,他并非她所能掌控。

自然而然的,她想起阮秋。

阮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呢?居然能讓燕楓這樣的男人傾心,難道就真的因為她是個傻瓜?

不,不只如此,絕不只如此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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