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1 章 夢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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葉齡仙站在河邊,像是魔怔,盯着月光下的倒影,癡癡看了許久。

倒影裏的少女,健康,美好。十八歲,本是天真爛漫的年紀,她動人的眼睛,卻充滿了哀愁。

過去未來種種,仿佛水幕電影,一幀幀撲進記憶,如同黃粱一夢。

一陣冷風,吹散了眼前的鏡花水月,寒意從腳掌蔓延到心裏。葉齡仙一激,才發現河水上湧,她的棉鞋已經濕透。

北方的三月,正值倒春寒,氣溫只有幾度,整個老樹灣大隊,河面剛化冰。凍僵的腳尖,立即傳來鑽心的疼。

“葉知青,你怎麽在這?”

背後傳來一道關切的男聲。

葉齡仙打了個寒顫,下意識後退幾步,跌倒後,半個身子都浸了河水。

“高,高同志……”葉齡仙聲音發抖,有種刻在骨子裏的恐懼。

高進武,老樹灣大隊長的兒子,濃眉大眼,高大健壯,但對葉齡仙而言,他不亞于洪水猛獸。

上輩子的今夜,她被一只野狗追趕,吓得掉進河裏,就是他“碰巧路過”,脫掉衣服,跳河救了她。

可第二天,就有謠言說,葉齡仙是故意勾引高進武,才假裝落水的。他們甚至赤着膀子,做了“人工呼吸”。

那時,某幫剛被粉碎,知青調動回城的政策,已經有所松動。這麽關鍵的時刻,被扣上亂搞男女關系的帽子,葉齡仙覺得天都要塌下來。

絕望之際,她躲了三個月的高進武,拿着一張“回城特批”,再次來找她。

高進武唯一的請求,是想和她談一場沒有遺憾的戀愛。

“葉知青,我是真心喜歡你。咱們處對象,沒人敢說三道四。你放心,我跟我爹說了,不管咱倆能不能成,我都會讓你回城的!”

高進武信誓旦旦,葉齡仙身邊的人,也都在推波助瀾。

面對花言巧語,她最終選擇了妥協。

可她絕沒想到,這一切,都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騙局。

高進武憨厚老實的外表下,偏執又敏感。他一開始還算溫柔體貼,後來,一旦葉齡仙提到返城,他就兇相畢露,變得暴躁、不耐煩,甚至拳腳相加。

整整十年,葉齡仙沒有等來回城通知,城裏的父母也和她斷絕關系。她最終在這裏耗盡了生命。

悲劇的開始,僅僅因為今晚,一個錯誤的選擇。

葉齡仙更沒想到,此時此刻,自己還能回到70年代,回到下鄉插隊的第三年,回到改變命運的十字路口。

悲憤,憎恨,極端的情緒,快要把她淹沒。有仇報仇,有冤報冤,是她最直接的想法。

但眼下,葉齡仙還是一個柔弱知青,依舊孤立無援,她只能提醒自己,不要怕他,至少現在,最糟糕的情況還沒有發生。

“葉知青,你怎麽了?”高進武也愣住。

一向真誠喊他高大哥的姑娘,怎麽突然改了稱呼?就連看他的眼神,也充滿了防備和敵意。

高進武出身不錯,平時向他示好的姑娘很多,可他偏偏只看中了葉齡仙。

三年前,葉齡仙初來乍到,眼睛水靈、模樣出衆,舉手投足都有小戲子的風範,卻總躲在人群後面,小鹿一樣,适應着陌生的環境。

她安安靜靜,男青年一搭話就臉紅。

高進武夢裏,全是這個含羞草般的姑娘。

這些年,她暗地追求葉齡仙,變着法兒對她好。可這姑娘,總像個木頭美人,對男青年不為所動,還唯恐避之不及。

整整三年,誰也沒走進她的心裏。

去年十月,京都政策變動,知青回城有了苗頭,高進武很不甘,生怕他心心念念的仙女兒也飛了。

正焦慮呢,有人出謀獻策,遞來了枕頭,安排了今晚這出“英雄救美”。

雖然現實和預想的有偏差,不過,夜黑風高,孤男寡女,又是略帶危險的河水邊……是極佳的表白機會,也是生米煮成熟飯的機會。

高進武忍不住走上前,彎腰想牽她的手:“齡齡,你知道的,我心裏一直……”

“你別過來!”葉齡仙忍不住尖叫。

這時,河對岸傳來幾聲淩厲的狗叫,緊接着,十幾支火把亮起,若隐若現。

是守夜的村民,他們正朝這個方向走來。

葉齡仙心下一沉,如果被人撞見,自己和高進武單獨在一起,她的下場,絕不會比上輩子更好。

高進武還在逼近,葉齡仙緊緊抱着岸邊的石頭,随時準備砸過去,來個魚死網破。

無論如何,她必須保持清醒,絕對不能再落水昏迷。

這時,石橋轉角處,突然閃出幾粒火星,伴随着不知名的小調,一上一下,晃悠悠路過。

有人在吸煙?!葉齡仙驚喜。

事實上,夜晚為了省電,公社有嚴格的宵禁,這麽晚了還在外面溜達,不是值夜村民,就是街溜子。

葉齡仙顧不了那麽多,能有第三方,證明自己的清白最重要。

她急忙沖為首那人喊:“哎,同志——”

“煙頭們”果然一頓,陰影裏,慢慢閃出三個年輕的男人。

葉齡仙看不清他們的臉。只能看見,他們穿着半新的中山裝,腳上踩着舊皮鞋。

尤其前面的男人,個子高出一頭,外套大咧咧敞開,露着發白的襯衫,典型的只要風度不要溫度。

他們不是村民,而是插隊的知青,有希望了!

然而,葉齡仙來不及感慨“知青見知青,兩眼淚嘤嘤”,對方就熄滅了煙頭。

這等于熄滅了她的希望。

“程司令,叫你呢!”

白襯衫身後,兩個跟班起哄,一副看好戲的語氣。

男知青皺眉,審視地看了一眼河邊。

高進武對這幫男知青沒好感,也不願節外生枝。見有人來,早就退出了安全距離,一副對葉齡仙溫和有禮,人畜無害的樣子。

男知青也認出了高進武。兩撥人平時話不投機,彼此看不順眼,此刻臉上全是不屑。

“人家約會,關我屁事。”

男人的聲音低沉渾厚,在葉齡仙聽來,卻像宣判了死刑。

他們擡腳就走。

這時,對岸的火把越來越近,村民們走到橋上,就會發現她和高進武。

葉齡仙心中一急,顧不了許多,脫下濕漉漉的鞋子,朝男人重重砸過去。

第一只沒砸中,她不甘心,又丢出去一只。

第二只鞋子,劃着優美的抛物線,堪堪砸中男人的後背,留下淺淺的水漬。

“艹,敢惹老子?”

男人低聲咒罵一句,轉身朝葉齡仙走去。

他來不及興師問罪,就被後腳趕到的村民,圍堵在中央。

這群人有男有女,資歷最老的,是大隊的宣傳主任張翠茹,也是高進武的大嫂。

就是她,今晚差人通知葉齡仙,說葉家從城裏寄來了信,放在大隊大院,要她立即去取。

葉家自從生了弟弟,早就不管閨女的死活,來信多半不靠譜。可是葉齡仙回城心切,毫不猶豫相信了。

她出門太急,連個同伴都沒喊,走到半路,就被一只野狗追趕,吓得摔在河邊,繼而發生後來的事。

現在想想,那只野狗也蹊跷得很,多半是人精心設計。

張翠茹故作驚訝:“葉知青,你的衣服怎麽濕了?你和進武……怎麽單獨出來?”

現場明明還有三個“意外”出現的男知青,張翠茹卻自動忽略他們,故意煽風點火。

葉齡仙一個字也沒聽進去。

借着村民的火把,她終于看清了,那位“程司令”的臉。

男人很瘦,卻也健壯。烏黑淩亂的短發下面,眼底微青,目光淩厲,又帶着散漫。

他額頭有新傷,明顯剛和人幹過架,像一個投筆從戎的書生,英俊,意氣,還有一點陰戾。

原來是他,老樹灣大隊的男知青,程殊墨。

葉齡仙死死盯着他,眼眶瞬間紅了。

程殊墨比葉齡仙大兩三歲,來插隊的時間,比她提早一些。

老樹灣很大,山很多,水也繞。男女知青分開勞動,為了避嫌,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幾句話。

加之葉齡仙謹小慎微,有意躲避男同志,無論上輩子,還是這輩子,她和程殊墨都不熟。

上輩子,知青們陸續返城,葉齡仙等不到通知,性格柔弱的她,只能留在高家。

十年的艱苦勞動,使她累垮了身體,無法受孕。加之感染肺病,她像一塊陳舊的抹布,被高家人擡到山廟裏,自生自滅。

知道自己時日不多,葉齡仙渴求高進武,死後哪怕火化,也要把骨灰送回京市。

然而,高家忙着迎娶新人,哪有功夫管她。城裏的父母又嫌棄她辱沒門楣,不肯接納這個女兒。

有人看不下去,聯系了幾個當年插隊的老知青。

只有程殊墨一人,當天就乘飛機,從京市趕到老樹灣,狠狠揍了高進武一拳。

最後,他花重金,同高家人協商,帶走了葉齡仙。

可惜當晚,人還沒送到縣醫院,葉齡仙就永遠閉上了眼睛。

彌留之際,病痛和哀怨都化作塵土,葉齡仙唯獨記住了程殊墨。

這張臉,哪怕只看一眼,她也能記住一萬年。

那是她歷經世态洗禮,唯一還能感受到的,人性的一點光輝。

然而此刻,相比葉齡仙的“含情脈脈”,程殊墨的表情非常平靜,甚至還有一絲疏離。

張翠茹眼看狀況有變,立即擡高了音調,明裏暗裏引導是非。

“葉知青,不是我說你,你和我們進武,男未婚、女未嫁,就算看對眼了,也不該偷摸談戀愛!打個報告,公社會給你們做主嘛……”

圍觀的村民,也開始指指點點。

張翠茹有些得意,按照往常,這姑娘面皮薄,肯定會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淚,反而坐實了指摘。

然而,想象中的面紅耳赤沒出現。葉齡仙不顧冰涼,扶着石頭,倔強地站了起來。

“張主任,我看你是年紀大了,有點健忘。什麽戀愛不戀愛的,你有臉說,我可沒臉聽。今天晚上,不是你找人通知,叫我去大隊拿家信嗎?!”

葉齡仙指着張翠茹,“所以,我爹娘給我寫的信呢?”

張翠茹一時沒準備,支支吾吾,“信、信……對不起啊小葉,想是我看錯了,要不,明天再找找?”

果然,騙子!

葉齡仙氣不打一出來,很想撕爛這張虛僞的臉。上輩子在高家,她可沒少受這位“大嫂”磋磨。

但現在,她必須當着所有人的面,解釋自己的清白,把流言扼殺在搖籃裏。

“張主任,東西能亂吃,話不能亂說。要不是你胡亂通知,我也不會摸黑過河,被石頭絆倒,半個身子落水。好在,程知青聽見呼救,及時趕到,見義勇為救了我!至于高同志,為啥這麽巧,也出現在這裏,我就不清楚了。”

這番話邏輯通順,加上葉齡仙楚楚可憐的表演,可信度極高。

畢竟,男知青住的院子,就在附近,如果有人起夜,聽見女同志呼救,跑過來救人,的确很正常。

至于程知青的衣服,為什麽是幹的,下河救人,自然是要先脫掉的。

可是高家,住在大隊西頭,離橋十萬八千裏,就是橋炸了也聽不見。今晚高進武又不當值,出現在這裏,實在匪夷所思。

高進武不自在,幹巴巴解釋:“我看大家值班辛苦,夜裏睡不着,所以去農場轉轉,防着黃鼠狼偷糧食。”

這解釋,聽上去牽強附會,不過,大家很給大隊長面子,都沒有深究。

“散了,都散了吧,既然是誤會,沒什麽好看的!天這麽冷,葉知青的衣服也濕了,趕緊回去暖暖吧!”

張翠茹給小叔子使了個眼色。

眼看一場風波就要平息,有人卻輕哼一聲,冷笑出聲。

是程殊墨。

葉齡仙有些心虛,她知道,程殊墨在笑她撒謊。

撒謊是不對,但為了保住清譽,和高進武劃清關系,她別無選擇,只能把他牽涉進來。

葉齡仙懇切地看着程殊墨,又想掉眼淚,“程知青,不管怎樣,謝謝你救了我!”

謝謝你,為上輩子,也為這輩子。

“你說……我救了你?”

程殊墨笑得吊兒郎當。

他身後,兩個跟班看情況不對,暗暗戳他後背,提醒他對小姑娘口下留情。

很好,但沒有用。

一字一句,葉齡仙聽見他說——

“老子他媽就不會游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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