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42 章 族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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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早上, 葉齡仙是被某人的深吻弄醒的。

或許因為那個逼真的夢,再加上充足的“準備”,這一夜, 程殊墨好像得了肌膚饑渴症,緊緊貼着她,甚至還壓着她的腰和背,從後面狠狠要了一回。

葉齡仙從小練功, 就算身體再柔韌,也受不了這種頻率的折騰啊,她求饒地喊了半夜“殊墨哥哥”,殊墨哥哥快到天亮,才想起來要疼媳婦, 排山倒海地釋放出來。

“仙兒,你怎麽這麽好……”程殊墨覺得, 哪怕世間最美的詞彙,都不足以來形容他的妻子

葉齡仙看着滿地的“小雨傘”,實在氣不打一處來。

她用力推他, “程殊墨, 你到底什麽時候買的……這些玩意!”那三個字實在羞于其恥。

“避孕套嗎,上次, 我去縣城供銷社買錄音機,在醫院旁邊看到有賣這個的, 所以就想着買回來,先備着。”

程殊墨打開櫃子, “其實不止這個, 裏面有個小藥箱, 我還備了些治療感冒、跌打損傷的常規藥, 也有一些急救的藥……”

備什麽備啊,她以為他們是情不自禁,原來是有人早就算計着呢。

葉齡仙氣得咬他肩膀。

程殊墨身體一僵,又要纏上來,葉齡仙卻輕巧地躲開,堅決地跳下床,軟軟糯糯地撒嬌:“不要了,公雞都打鳴了,今天大年初一,等下有人來串門的!”

程殊墨心裏有些酥,只好放開她,認命地起床,打掃起了屋子。

過年最開心的還是小孩子,因為可以放鞭炮,挨家挨戶地串門拜年,還能領到壓歲錢。

葉齡仙當了半年小學老師,每個孩子都特別愛戴她。葉老師的家裏,自然是拜年的必去之地,太陽剛爬起來,她家裏就多了一群小朋友 。

葉齡仙趕緊把剩下的小雨傘收起來,全都鎖進櫃子裏,就怕被小孩子拿出去,當氣球當吹着玩兒。萬一被人看到,她這一輩子的老臉估計都丢盡了。

程殊墨則忙着給小朋友們發紅包、發糖果。

看着小媳婦不太自然的走路姿勢,程殊心裏有些自責,又有一點無恥的甜蜜。

到了晚上,葉齡仙再不準他碰自己。其實也是擔心小雨傘的質量問題,她可不想半年後,大着肚子去學校上課。

程殊墨也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,再弄傷了媳婦,只緊緊貼着她,愛憐地科普着書裏的計生知識。

聽到一半,葉齡仙很是抓狂:“什麽安全期、危險期的,外國人研究的也不一定對!總之,大學畢業前,沒有……那個的話,你別想再碰我!”

程殊墨卻笑,“好,只要有那個,我們就可以做。”

葉齡仙:“……”她不是這個意思啊喂!

到了大年初二,葉齡仙也少不得出去拜年。

她和程殊墨計劃着,先去王支書王大嬸家,再去東山看秦奶奶和丫丫,這樣,下午能在東山待的時間更長一些。

可他們剛出門,丫丫就從村口匆匆跑過來,聲音嗚咽着,臉上全是焦急的淚水,“老師,不好了,我奶奶她……”

葉齡仙一驚:“秦奶奶怎麽了?”

因為跑得太快,再加上哭得不行,丫丫上氣不接下氣,只能斷斷續續解釋,“奶奶早上,心口疼,摔倒了……”

老人身子骨脆弱,一旦摔倒,都可能引發致命的危險。

程殊墨冷靜分析:“秦奶奶可能是心梗,家裏的藥箱有救心丸,你先拿過去。王大嬸學過中醫,我去找她,馬上就到。”

葉齡仙不是醫生,再急也沒有用。幸虧家裏備了藥箱,在這一刻是多麽珍貴。

她取了藥,牽住丫丫的手,飛快向東山跑去。

秦奶奶的病比想象中嚴重。

葉齡仙趕到時,老人半昏迷躺在床上,意識模糊,氣息也非常微弱。葉齡仙急忙掏出救心丸,讓秦奶奶服下,過了好一會兒,她的臉色才緩和一些。

“老師!”葉齡仙忍住哽咽,擔心地喚着。

秦奶奶雙目半垂,眼珠仿佛動了一下,又變得毫無生機。

葉齡仙心底一沉,只怕秦奶奶這次是兇多吉少。

王大嬸很快趕到,王知書也跟着來了。

王大嬸給秦奶奶號了一下脈,又扒開秦奶奶的眼皮,看看她的瞳孔,嘆息走出了小木屋。

王大嬸:“是突發心梗。秦姑這次怕是大限到了,好在及時吃了救心丸,用湯藥最多再吊三天,還是準備準備後事吧。”

葉齡仙呆住,難以相信,她急得流淚:“怎麽會這樣,秦奶奶過年前還好好的。她現在還活着,公社治不了,咱們快送她去縣城治啊!”

王大嬸搖頭:“心髒病不能随便移動,更何況,秦姑這麽大年齡了,身上還有其它病。如果現在把她擡下山,根本經受不住颠簸,估計還沒到縣城,人就沒了!”

葉齡仙還想堅持。

王大嬸又勸:“齡仙,我知道你心疼秦姑。但是人鬥不過天,村裏的老人,到這個年紀都這樣,救不活的。最後幾天,倒不如問問秦姑,看她還有什麽心願未了吧。”

聽了這話,旁邊的丫丫,就是再懵懂,也明白了什麽,哇得一聲哭了出來,喊着鬧着,要奶奶醒醒。

在場的人無不心疼,可憐。

葉齡仙忍住淚水,把丫丫抱給王大嬸哄,自己半跪在秦奶奶的床頭,小心地問:“老師,您心裏還有什麽事兒,或者想做什麽,可以跟我說說,我都給您辦好!”

秦奶奶聽到這句話,渾濁的雙眼再次動了動,流下了悲鳴般的淚。

葉齡仙湊近耳朵,聽見老太太似乎喊了一聲,“娘——”

老人的聲音虛弱,嗚咽,也是她返璞歸真,內心深處的牽挂和夙願。

葉齡仙明白了,秦奶奶還是想認祖歸宗,想和山腳下的母親葬在一起。

王支書顯然是料到的,因為秦奶奶以前腿腳方便的時候,就多次找他們反應過這件事。

“可是這件事,秦家那邊,恐怕不太好辦啊……”王支書語氣為難。

葉齡仙:“支書,就算再難,咱也得想辦法,圓了秦奶奶的心願。不然,老人家不會瞑目的。”

上輩子,葉齡仙或許還有回城、落葉歸根的執念。而這輩子,她早已看破了生死,覺得身體和靈魂是兩種可以切割的概念。人的身體死後葬在哪裏,哪怕化骨成灰,都不該影響靈魂的純淨和獨立。

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葉齡仙這麽幸運才,能重活一次。她非常理解秦奶奶最後的願望。老人漂泊了一輩子,生前唯一的溫暖,大概就是來自母親的關愛吧。

所以,葉齡仙必須幫秦奶奶如願。

王支書無奈,只好把秦家目前輩分最高的秦金貴、高玉梅夫妻倆,請到大隊辦,商量秦奶奶的後事。

秦家夫婦身後跟着他們的兒子癞三。癞三估計腰還沒好利索,一見葉齡仙就怒目圓睜,恨得牙根兒疼。

程殊墨冷冷地看他一眼,癞三立即就慫了,畏縮地躲着。

高玉梅見兒子這樣,又氣又心疼,上來就嚷嚷,“東山那個老不死的,可真會挑日子,大過年的找我們,晦氣不晦氣啊!”

葉齡仙心裏正難受,恨不得撕爛她的嘴。可她現在有求于人,只能壓着脾氣說話,“秦奶奶好歹也姓秦,你們到底是一家人,只要你們同意讓老人家回族譜、入祖墳,辦後事的一切費用,我都可以承擔。”

高玉梅聲音刺耳:“你說得好聽,這是在祖墳裏挖塊地、刨個坑的事嗎?族譜既然除了名,她就跟我們沒有關系了。現在,她想埋在祖墳裏,萬一影響了老秦家的風水,誰來負責?”

癞三見爹娘都這态度,更是變本加厲:“就是,依我看,就讓那老太婆在祖墳外圍,找個荒山野嶺,挖個坑,随便埋了得了!她這輩子沒結婚,誰知道年輕時在外面,有沒有跟人鬼混過,老了連冥婚都沒人敢娶!”

葉齡仙忍無可忍,揮起手臂,狠狠打了癞三一記耳光,“你他媽說的是人話嗎,秦婵君是你的親姑奶奶,當初你太爺爺要不是把她賣到戲班,換來救命的糧食,你爺爺、還有你爹,能活得下來嗎?忘恩負義的狗東西!”

癞三被這一巴掌打得不輕,估計牙齒都松了幾顆。他下意識要還手,可是程殊墨已經擋在葉齡仙的面前,他只能轉身哭爹喊娘了。

高玉梅見兒子被打,剛想尖叫,也被葉齡仙子罵起來,“還有你,高玉梅。不管你是高家人,還是秦家人,你總歸還是個女人吧!秦奶奶一生清清白白,你也配诋毀她?以後,你要是再敢在外面亂說,別怪我不客氣!”

對付這種不講理的人,只能用不講理的辦法。葉齡仙确實罵得好,但是事情反而更難辦了。

秦金貴的臉色非常糟,“哼,既然知青這麽厲害,就讓老太太跟他們改姓好了!”

王支書急忙勸:“老秦,話不能這麽說,秦姑一輩子也不容易,都是一個生産大隊的,實在不行,知青和隊員們都湊點錢,就當在你們家買個牌位。總不能讓秦姑身後,連個磕頭祭拜的地方都沒有吧。”

這就是想花錢擺平的意思了。

高玉梅伸着脖子,明顯心動了。他家癞三名聲不好,還傷了腰,以後找媳婦兒更難了。要是真能賺一筆錢,當做彩禮,兒子的婚事就不愁了。

秦金貴卻木着臉:“支書,這不是錢的問題。我老早就說過了,大姑娘要入祖墳可以,得讓一半的秦家人都同意才行。”

葉齡仙絕望了。

一個秦金貴都搞不定,更何況周邊幾個大隊、成百上千的那些秦家人?他們平時,還不是看秦金貴的臉色說話?而且,秦奶奶的時間不多了,根本等不了,否則高玉梅也不會這麽猖狂。

這就是談不下來了。

秦家三口人得意地離開,葉齡仙只覺得挫敗。

秦奶奶一直撐着最後一口氣,是留戀,也是不甘,葉齡仙實在不忍心讓老人家以後死不瞑目。

程殊墨安慰她:“別急,我們再想想,老人家搬上東山前,身邊還有哪些人?總會有辦法的。”

“聶丹慈?”葉齡仙像是抓住了什麽。

馬金水曾經說過,京市華聲劇團的聶丹慈,她最早的師傅就姓秦,還是華西栖鳳班的臺柱子。

不知道這位姓秦的大花旦,是不是秦奶奶,既然有一線希望,總要試試才行。

葉齡仙回了趟家,取來抄着華聲劇團聯系方式的筆記本。

電話轉了幾個線,很快被接通。

葉齡仙的聲音充滿了期盼,“您好,您是聶老師吧,我是紅豐公社的葉齡仙。打擾您了,請問……您知道一位名叫秦婵君的老藝人嗎?”

回應她的,是死寂一般的寧靜。

挂斷電話,葉齡仙心情沉重地回到東山。

王大嬸組織了幾個女同志,已經開始幫秦奶奶趕制壽衣。

知青們也都來幫忙,劉主任安排女知青們裁剪着白藍布,男知青和男隊員們,則在王支書的帶領下,砍樹伐林,準備棺木。

農村都這樣,在老人行将就木時,提前給老人沖喜,就算回天乏術,也不至于太匆忙,什麽都沒準備。

晚上,葉齡仙把丫丫哄睡了,坐在秦奶奶的床邊,徹夜照顧着,跟老人說着話,但更多的時間,她都是在自言自語。

“仙兒,人各有命……”程殊墨擔心着,卻也說不出順其自然四個字,只偶爾進來,送一些吃的喝的。

聶丹慈趕到老樹灣大隊時,已經是後半夜。

“聶師傅?”葉齡仙驚訝。她知道聶丹慈會來,只是沒想到,聶丹慈會來得這麽快。

聶丹慈穿着黑色的呢大衣。轉機又轉車的緣故,她臉上沒有化妝,全是疲憊和風霜,連白頭發也多了一些。

“我師父……她怎麽樣了。”聶丹慈聲音沙啞,明顯也是哭過。

葉齡仙急忙讓出位置,哽咽着回答:“秦奶奶她……”

聶丹慈踉跄着走過去,看清老人的臉,一下子跪在地上,大哭着:“師父,我來晚了……”

秦奶奶聽見有人喊她“師父”,似乎認出了來人,雙手激動地顫抖着,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葉齡仙的眼淚也被引出來。

她無比後悔,沒有早一點撥出那個電話。誰能想到,秦婵君奶奶就是當年栖鳳班的第一當家花旦。而聶丹慈,是她唯一的關門弟子。

聶丹慈四十多歲,到底比葉齡仙成熟穩重一些。她這次過來,不僅帶了助理,随行的還有一位醫學專家。

然而,老專家用聽診器測了秦奶奶的心髒和肺部,又看了看她的瞳孔,也是搖頭嘆息,“丹慈,多跟老人說說話吧。”

聶丹慈再也忍不住,痛哭失聲。

後半夜,等秦奶奶睡着了,葉齡仙挑重點,把自己遇到秦奶奶的經歷,都告訴了聶丹慈。

當然也包括秦家那對極品夫妻。

“無知,無賴!”聶丹慈氣得大罵那些人。

聶丹慈沒想到,師父晚年會過得這樣凄苦,她傷感地回憶着往事。

“遇到師父那一年,我才六七歲。日本鬼子打過來,全家都在逃難,我跟家人走散了,用煤核把臉塗黑,故意裝成男孩子,一路讨飯,才讨到栖鳳班。那些年,栖鳳班的日子也不好過,沒人肯收留我,只有師父可憐我,總是把自己的口糧省出來一半,喂給我。後來,她又教我學藝,才讓我有了今天。

“那時候女人唱戲難啊,沒人聽我們咿咿呀呀,師父就下了狠心,教我刀馬旦的工夫,放大招,才能留住觀衆。那時候的拳腳功夫可是真打,既能在臺上立足,也能在臺下不受人欺負。”

葉齡仙忍不住問:“既然栖鳳班這麽出名,為什麽後來解散了?”

聶丹慈:“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。後來日本鬼子越來越多,老百姓都往西、往南逃命去了,誰還有心思聽戲?師父不願意給日本人唱堂會,栖鳳班撐不了多久,自然就散了。

葉齡仙心生敬意,都說戲子無情,可是戰火紛飛的年,也有花旦斷發、男旦蓄須這樣的深明大義。

聶丹慈繼續道:“也幸虧我在栖鳳班學了一身本事,唱出了一些名堂。後來,我家人無意中在報紙上,看到栖鳳班的演出照片,這才找到了我,帶我去陝北避難。可是建國後,等我再回來,就再也找不到師父她老人家了。”

“那時候的演出,還有照片?”葉齡仙靈光一閃。

“是的,那時候很多地方都有報社,我們每到一個地方演出,都會有記者來拍照、采訪。”

聶丹慈說着,讓助理打開行李,從裏面取出幾個檔案袋,裏面是報紙、戲本、老照片,無一不記錄着栖鳳班,以及秦婵君當年的演出盛況。

照片裏的的秦婵君風華正茂,舉手投足都是英氣。

聶丹慈遺憾道:“那時候,照相機并不罕見,就是留聲機、攝影機太少,幾乎沒有留下師父的聲音和影像。”

葉齡仙卻如獲至寶,“聶師傅,這些足夠了!”

她拿起檔案袋,剛走到門口,程殊墨就從外面進來,“怎麽了?”

原來,他也一直在陪着自己熬夜。

“殊墨哥,我有一個主意。”葉齡仙語氣激動,說出了自己的想法。

程殊墨怔住:“你想給秦奶奶申請民間藝術家的榮譽稱號?”

葉齡仙點頭:“前天婆婆不是說,上級正在調查一批老同志的歷史情況,打算給他們平反嗎?我想着,以後老藝術家們,肯定也會得到尊重的。不如我們直接找縣裏負責文化宣傳的領導,看看能不能給秦奶奶申請一個民間老藝人的稱號。這樣,就算秦奶奶不能入祖墳,也會有名有姓的,讓更多人記住她。”

一個人不在了,但是能留下姓名,讓人記住她的貢獻,總歸是好的。不管能不能成功,她都要試一試。

“我明白了。仙兒,這事交給我來申請。”程殊墨接過資料。

過去幾年,唱戲的老藝人還是“壞分子”、“下九流”,但是今年八月,上面已經正式宣布,大運動結束了。很多政策雖然沒有明說,但是大的方針路線已經改變,文藝複興,百花齊放也是早晚的事。

程殊墨先把電話打到了母親嚴菊那裏,嚴菊也是老一輩,見多識廣,自然也聽過栖鳳班的名頭。

栖鳳班的老師傅曾經拒絕給日本人唱戲,解散後還免費路演,給窮人唱戲。這樣的骨氣,當然值得稱揚。她立即給當地打電話,請負責文化宣傳的同志核實這件事。

嚴菊強調着:“殊墨,我只能請相關同志先去老樹灣看看。至于這位秦老太太,是否符合民間藝術家的标準,還是要根據當地的調查結果來判斷,不是咱們某個人說了算的。”

“媽,我知道,謝謝您。”程殊墨放下電話。

有了京市的關注,縣裏辦事自然高效,當天晚上,就有一個姓趙的特派員,風塵仆仆,趕到了老樹灣。

公社知道了這件事,更是派了不少人過來,參與協助調查。

老樹灣大隊難得來了這麽多“領導”,村民們一個個都好奇,這秦婵君奶奶到底是什麽來頭。

趙特派員也是老同志了,他先是探望了秦奶奶本人,又看了秦奶奶的資料,立即明白了老人現在的情況,心中也是感慨萬千。

聶丹慈已經清楚葉齡仙的目的,也亮出自己華聲劇團團長的身份,做證道:“趙特派員,我師父無論技藝,還是人品,都是年輕一輩戲曲人的表率。如果沒有師父她老人家,就不會有今天的聶丹慈,我們華聲劇團,也不會有那麽多優秀的戲曲傳承下來。”

趙特派員點頭,“是啊,秦大師傅德藝雙馨,是當之無愧的民間藝術家。您放心,我馬上去上報材料,一旦審核通過,就會給老人授予名家稱號!”他故意高聲道,“這以後啊,說不定秦大師傅還能載入縣志,立碑著書,讓老人整個家族也都跟着沾光呢!”

葉齡仙當然知道,名號如果真的申請下來,也是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幾年後的事。但是秦奶奶還有一口氣,能有這樣的結果,已經是非常難得了。

她心中感慨,撲到秦奶奶面前,大聲喊:“老師,您都聽到了嗎,縣裏的領導說,您是德藝雙馨的民間藝術家,您為戲曲藝術做過貢獻,您永遠是秦家人的驕傲!”

秦奶奶似乎聽到了,眼角又濕潤了。她慢慢睜開了眼睛,看着四周,神智似乎也恢複了,微笑着呢喃:“丹慈,齡仙……”

葉齡仙和聶丹慈對視一眼,知道秦奶奶這是回光返照,她忍着悲恸,俯身問到:“老師,您還有什麽想說的嗎?”

秦奶奶剛要說話。門簾突然被掀開,沖進來一群黑衣素服的男女,竟然都是本地的秦家人。

秦金貴和高玉梅領着後生們,當着衆領導的面,撲通一聲跪在地上,恭恭敬敬地喊:“我的親姑奶奶,侄兒侄媳給您磕頭了——”

原來,這幫人在外面聽縣領導說,以後要給秦奶奶著書立碑,那多光宗耀祖的事啊,他們也都是“名人之後”了,立即改變主意,上趕着來認親了。

葉齡仙心中再鄙夷,也知道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。

她抓住機會,問秦家兩口子,“既然你們都認了秦奶奶,那麽現在,秦婵君的名字,還能不能寫進族譜?老人家百年之後,還能不能入祖墳?”

有領導盯着,秦金貴只能讪讪地賠笑,“能的,怎麽不能。我們馬上找人修改族譜!”

事實上,剛剛,秦家祖墳的地界裏,他都已經命人開始挖坑了。這年頭雖然已經開始推崇火葬。但是老一輩人火化後,骨灰還是要埋起來的。而這位姑奶奶的新墳,就定在她本家母親的墓穴旁邊。

高玉梅甚至道:“姑奶奶膝下無子,到時候我們再挑一對姑娘、小子過繼過去,還要年年給老太太燒香磕頭的!”有了名人光環,小輩們社會地位也高,在相親市場自然更吃香了。

秦奶奶似乎也聽見了,再也忍不住,在胸膛裏發出一陣嗚鳴,大概還是喊“娘”,但這一次,她臉上的表情是欣慰的,圓滿的。

怕秦家人再刺激到老人,葉齡仙把他們都趕了出去。

再回到屋子,聶丹慈正跪在秦奶奶床邊,低聲說着什麽。

聶丹慈見葉齡仙進門,急忙道:“齡仙,你過來,快跪下。”

葉齡仙不明所以,還是依言跪在秦奶奶床前,她疑惑地問:“聶師傅,這是……”

聶丹慈瞪她一眼,“叫什麽聶師傅,叫我師姐。剛剛,師父說了,你也是她最得意的徒弟……”

“師姐?”葉齡仙愣了一下,随即反應過來,激動地看着秦奶奶,老人家這是正式收她為徒了。

“師父!”葉齡仙含着淚,對秦婵君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,“師父,您放心,我會謹記您的教導,好好把戲唱下去!”

秦奶奶擡起手,愛憐地摸摸葉齡仙的頭發,又在房間裏尋找着什麽。

聶丹慈看出來了,把早就哭成淚人的丫丫抱過來,哽咽着道:“師父,您放心,以後,我就是丫丫的親媽!”

秦婵君奶奶聽到這裏,微微動了動嘴,連說了兩個“好”字,慢慢垂下手臂……永遠的閉上了眼睛。

屋裏屋外,一群人都哭了起來。

葉齡仙也悲痛欲絕,她幾天沒合眼,這時候再也忍不住,眼前一黑,差點栽倒在地上。

三天之後,秦婵君風光大葬。周邊幾個大隊的秦家人,個個披麻戴孝,聚集在秦家祖墳,一個個哭得“肝腸寸斷”。

聶丹慈一直待到老太太出了頭七,這才動身,帶着丫丫回京市。

離開這天,葉齡仙和程殊墨一起動身,送她們去公社乘車。

丫丫抱着葉齡仙的脖子,緊張地不肯放手。

葉齡仙笑着安慰她:“丫丫乖,你先和聶媽媽去京市,葉老師過幾天就去看你。”

丫丫這才放手,乖乖地坐上了汽車。

汽車越走越遠,直到在公路上,慢慢變成一個圓滿的句點。

回去的路上,程殊墨推着二八大杠,夫妻倆慢慢地走着山路。

葉齡仙主動牽住程殊墨,“殊墨哥,這次多虧了你、還有咱媽,我師父才能走得這麽安詳。”

不管以後老太太的榮譽稱號能不能批下來,但是至少老人家生前,沒有留下遺憾。

程殊墨卻搖頭:“歸根結底,還是秦奶奶自己的造詣。這樣的老藝人,老百姓總會有記憶的。”

是啊,像秦奶奶這樣的‘無名大家’,還有很多很多,他們都埋沒在歷史的長河黃沙裏。可他們活過,唱過,演繹過比尋常人更多的喜怒哀樂,本身就是可喜可賀的事。

煙花很短暫,熄滅了無痕,但是誰又不愛它綻放時,那一瞬間的美麗和願景呢。

想到這裏,葉齡仙的心情豁然開朗。

“殊墨哥,咱們快回去吧,把東西收拾收拾,跟大夥告個別。等回到京市,咱們再好好學習,讓生活重新開始。”

程殊墨卻長腿一跨,坐在二八大杠上,狠心道,“仙兒,你的身體素質太差了,這次下山的路,你自己跑回去。”

“……!!”這是人話?下山的路,雖然相對好走,但也有幾公裏,這是要她跑斷腿的節奏啊。

葉齡仙瞪大了眼睛,“我是你媳婦兒哎,你居然不載我!還有,我身體明明好得很!”

程殊墨一本正經:“那晚‘梅花三弄’,你就受不住了,上次還差點暈倒,這也叫身體好?你是要吓死我嗎!”

葉齡仙羞紅了臉,她就是身體再好,也經不住某人碾壓式的掠奪呀!

然而抗議無效,程殊墨騎着車子,一溜煙跑開了。

葉齡仙只能在身後咬牙切齒,追追停停。

不過,程殊墨背後像是長了眼睛,總能跟她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。看得見,卻總是摸不着。

兩人就這樣追逐打鬧着,等到了山下,葉齡仙已經滿頭大汗,眼裏全是幽怨。

“好了,今天晚上讓你騎在上面,換我追你,好不好?”程殊墨笑着哄媳婦。

葉齡仙謀殺親夫的心都有了。

但是還沒走到村口,他們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。

西崗大隊的雷彪,不知什麽時候,帶了一群人過來,手裏個個拿着鋤頭、鐵鍁等硬工具,冷冷地盯着他們。

葉齡仙一下子慌了,怎麽又碰上這些二流子!

她更絕望的是,程殊墨之前向她保證過,不再和雷彪幹架,早就親手扔掉了自制的□□。

現在,他們手無寸鐵,根本不是雷彪的對手。

程殊墨的臉也沉下來,把二八大杠橫到葉齡仙面前,要她找機會就逃走。

他主動走向那群人,冷冷道:“雷彪。”

“有什麽事沖我來,別動我媳婦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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