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2 章 知青
葉齡仙想不明白,上輩子那個一身正氣,義無反顧把她救出水火的男人,年輕時,怎麽會是這副脾氣?
那時候,葉齡仙意識渙散,依然能記得,三十多歲的程殊墨,穿着得體的西服,身後還跟着秘書和司機,典型是先富起來的那批人。
長時的奔波,使他神色疲憊,衣服褶皺,氣質卻是斯文的,堅韌的。
汽車後座,他用毛毯緊緊裹着她,在她耳邊,一遍遍懇求,“葉齡仙,別睡。”
他鋒利的下巴全是胡渣,眼神卻很溫柔,完全不像現在,冷漠,兇狠,還帶着一點邪氣。
話說回來,他們年輕時,本來就不熟,既不是同學,也不是朋友,頂多一起種過地。當年,程殊墨趕來救她,也許只是出于人道主義,出于本性的善良。
善良,任何時候,都是最珍貴的。
回到女知青點,葉齡仙沒工夫再想這些,她必須盡快換下濕衣服,如果感冒就麻煩了。
女知青們睡的是大通鋪,一到晚上,都喜歡用床單隔着。
葉齡仙一進屋,姑娘們就掀開簾子,關切地圍了上來。
“葉知青,你這是……掉進河裏了?”
大夥七手八腳,有的幫忙換衣服,有的去拿感冒藥。
葉齡仙喝了兩大碗熱茶,身體才算暖和起來。
她坐在床上,裹着兩層被子,說了一遍事情經過,語氣很平靜,沒把責任往高進武身上推。
畢竟,這個時候,高進武還是那個道貌岸然的高大哥,沒有人會相信,未來的他,是個徹頭徹尾的衣冠禽獸。
“齡齡,這次太危險了!幸虧遇到男知青們。下次你要叫上我,千萬別再單獨出門了!”李青荷本來就膽小,聽完都快吓哭了。
她仔仔細細打量葉齡仙,“齡齡,你的棉鞋呢?怎麽沒有穿回來?”
葉齡仙同樣苦惱。
棉衣棉褲她有兩套,可棉鞋只有一雙。
好巧不巧,今晚人多手雜,她用鞋子砸了程殊墨後,不知是被獵狗叼去,還是被村民順走,就再也找不見了。一位好心大姐,拿了雙草鞋,她才走回來。
“沒關系,都開春了,天也不冷,明天我穿單鞋就好。”葉齡仙道。
“那怎麽行,明天一早,還要下地幹活,多凍腳啊?”
李青荷從櫃子裏翻出自己的舊皮鞋,“齡齡,你先穿我的。”
葉齡仙看着李青荷的眼睛,沒有接。
女知青裏,葉齡仙與李青荷的關系最好。她們打小住一個街道,從小學到初中,都在一塊玩。
李青荷祖上是買辦出身,大運動開始後,父母被定性為“反動派資本家”,親朋好友都與他們斷絕了關系。
從富家小姐跌入泥潭,性格柔弱的李青荷,整日以淚洗面。
葉齡仙沒有落井下石,來到老樹灣後,反而處處照顧她,開導她,她倆一直無話不談。
上輩子,李青荷是和程殊墨他們,同一時間回城的。
回城前,李青荷留下所有值錢的物件,愧疚地對葉齡仙說:“齡齡,對不起,我和程知青他們先回城了。你放心,以後,我會回來看你的。”
然而,她這一去,杳無音訊。
生活最艱難的時候,葉齡仙曾偷偷寫信,向父母和朋友求助,其中也包括李青荷。可惜全部石沉大海。
高家人冷嘲熱諷,嘲笑她像個孤兒。漸漸地,葉齡仙就斷絕了回城的念想。
回想起來,她并不怪李青荷食言,也許人家沒有收到信,不知道自己身陷囹圄。
可是,要讓她還像上輩子一樣,毫無保留地,繼續與李青荷推心置腹,卻是再也做不到了。
她已經沒有辦法,再輕易相信任何人。
所以,盡管知道李青荷家境寬裕,不差這一雙皮鞋,葉齡仙還是婉言拒絕了。
李青荷還想再說什麽。大通鋪最裏面,突然傳出一道嚴厲的女聲,“吵什麽吵,還讓不讓人睡了?再吵滾出去!”
這話有點雙标,宿舍雖然關燈早,但農閑的時候,“卧談會”聊到後半夜,也是常有的。
李青荷臉上一紅,忍不住回怼:“朱紅霜,你怎麽這麽兇?齡齡差點出事,大家也是關心她。”
朱紅霜反唇相譏:“喲,資本家的女兒,竟然敢跟工人階級頂嘴?看來,你的思想教育工作,還遠遠不夠。明天我就上報公社,讓你在農場,再幹一百年!”
朱紅霜是女知青班的班長,父母都是工人,但有個伯伯在鎮公社工作,階級覺悟比一般人都高。
朱紅霜人如其名,又紅又專,對待同志,沒有像春風一樣溫暖,對待“敵人”,倒是如寒霜般冷酷。
李青荷成分不好,葉齡仙又處處護着她,朱紅霜一直跟她們不對盤,每次發難,都是壓倒性的勝利。
成分問題,一直是李青荷的軟肋,使她處處低人一等。朱紅霜一提,她的眼眶就濕了,不敢再言語。
葉齡仙的父母雖然也都是普通工人,卻不打算繼續慣她這毛病。
“朱紅霜,偉人指示我們,‘要有計劃地,将各種出身不同、能力不同的分子,很好地混合編起來’1,才能戰勝敵人。出身是一回事,立場又是一回事,李青荷現在也是無産階級,你這樣排擠她,就是故意挑起人民內部矛盾!”
“你胡說,誰排擠她了,誰故意挑起矛盾了?葉齡仙,你別亂扣帽子!”
朱紅霜沒想到,葉齡仙會用她最擅長的“語錄大法”來反駁她。
葉齡仙:“那行,明天咱們就去公社評評理,看看誰才應該接受思想改造!”
去公社評理,自然是讨不到半點好處的,朱紅霜立即慫了,瞪着眼睛,氣呼呼放下簾子。
宿舍恢複安靜,黑暗裏,李青荷擦掉眼淚,對葉齡仙耳語:“齡齡,謝謝你。”
葉齡仙沒說話。她不是為李青荷,她只是為自己。
第二天早上,葉齡仙起床後,先摸了摸額頭,沒有感冒,已經是萬幸。
她穿着單鞋,多套了一雙襪子,一出院子,就感受到了“接地氣”的寒冷。
她咬咬牙,二話不說,扛着鋤頭就往農場走。一路走得飛快,仿佛只有跑起來,兩只腳才不會凍住。
李青荷跟在她身後,氣喘籲籲,老半天才追上去。
今天的任務是種菜,隊長用鐵鍁劃線,将男女村民、男女知青,分成四個小組,分開勞作,泾渭分明。
葉齡仙也分了一小塊地,領到種子後,她依舊沒廢話,彎腰揮起了鋤頭。
她心裏憋着一股氣,腳底又實在涼,所以幹活的效率很高。松土,刨坑,丢種子,一上午,就把一天的活幹完了。
下午,李青荷還扛着鋤頭一步三歇息,葉齡仙看不下去,幹脆幫她把剩下的活也幹了。
朱紅霜一看,平時嬌弱的葉齡仙,今天竟然幹得比自己還好,好勝心上來,一口水也沒喝,也賣力地幹了起來。
“比學趕幫超”的氛圍下,女知青們一個個像打了雞血,不到傍晚,就完成了組內任務。在四個小組裏,輕松拿到了第一名。
晚上,大食堂開飯前,隊長高老川點評作業,把女知青們誇了一頓,還重點提到葉齡仙。
“今天,大夥都該向葉知青學習,人家一個城裏姑娘,都能把菜種得又快又好。個別落後的老娘們兒、老爺們兒,還有臉吃公家的飯嗎!”
老隊長笑聲爽朗,葉齡仙的心情卻很複雜。
高老川是高進武的父親,平時作風正派,對知青們也很照顧。可他退休後,卻偏向自家兒子,對兒子的家暴視而不見。
後來證明,那張“回城特批”是假的,可就因為他,高進武一開始才會狐假虎威。
想到這些,葉齡仙平淡道:“高隊長過獎,大家都很辛苦。”
“哼,假清高。”村民隊伍裏,馬冬霞不服氣地站了出來。
她生得盤條亮順,圓盆大臉,一看就是好生養的。除了皮膚有點黑,也算是本地姑娘裏的一枝花。
不過,自從葉齡仙來了,她這一枝花,就被襯成了一根草,原本追求自己的小夥,都圍着葉齡仙獻殷勤。
時間久了,馬冬霞難免郁結在心,整個老樹灣,恐怕她才是最希望,葉知青趕緊打包回城的人。
馬冬霞甩甩長辮子,陰陽怪氣,“高隊長,您給女知青劃的地,面積小不說,又松又軟。給我們劃的地,面積大,還埋了石頭。知道的,說您照顧城裏人;不知道的,還以為您看上哪個女知青,想讓她給您做兒媳婦呢!”
這話指向性太明顯,村民們不由想起昨晚,高進武“夜會”葉知青的事。
葉知青已經澄清,她對高進武沒有任何想法,可是,高進武對葉知青的心思,在老樹灣早就不是秘密。
衆人小聲議論着,高進武只是臉紅,卻不辯解,反而坐實了傳言。
女知青們這才明白,今天白天,高進武幾次路過她們的任務區,只是想找葉齡仙說話,然而葉齡仙一個眼神都沒給他。
男女知青們,尤其是朱紅霜,臉色有點難看。
女知青們未必都看上高進武了。只是,知青回城的名額極少,還需要大隊幹部審核。如果葉齡仙故意吊着高進武,多少也算“非法競争”,必然威脅到自己的利益。
插隊支援農村建設很有意義,但是回城,依然是每個知青的渴望。
“馬冬霞,你胡說什麽?昨晚的事,已經很清楚了,進武和葉知青沒有任何關系。以後,誰再搬弄是非、破壞團結,工分全部扣除!”
老隊長聲如洪鐘,他一發話,整個食堂都安靜了。
馬冬霞不敢再言語,她可不想餓肚子,只憤憤瞪着葉齡仙,低聲咒罵了一句:“戲子!”
這個稱呼已經太久沒有聽到,葉齡仙一愣,卻沒有發怒。比起前世經受的欺負,這兩個字簡直微不足道。
她“誠懇”看着高老川,提醒道:“高隊長,既然女知青組,難得拿了第一名,您是不是也該獎勵些什麽?”
這個要求不過分。往常,村民組第一個完成任務,也會額外适當地追加工分。
“應該的,你們想要什麽獎勵?”高老川問。
葉齡仙想了想,“過兩天就是三八婦女節了,公社有慶祝活動,能不能給女知青們放一天假,讓大家去鎮上逛逛?”
此話一出,女知青們個個兩眼放光。
加工分,發口糧固然好,可是逛公社機會就珍貴了,一年到頭也沒幾次。
尤其趕上節日,公社不但有集會,還有龍虎班唱大戲,萬人空巷,熱鬧極了。
女知青們上次走出大山,還是年前。她們存了幾個月的補助,三月又趕上換季,需要采買的東西也多,光是想想就激動。
面對這些年輕的、期待的眼睛,高老川不想讓她們失望,大手一揮表了态,“葉知青的提議很好,明天一早,我就向公社打報告。如果申請通過了,就派大隊的車,送你們翻山!”
“哇哦!”女知青中間,立即爆發出熱戀的掌聲和歡呼。
旁邊的男知青,以及村民們,全都羨慕不已。
馬冬霞看向葉齡仙的眼神,更惱恨了。
葉齡仙不以為意,有時候,報複一個人的最好方法,就是過得比她好。
晚飯過後,有幾個男知青走過來,同女知青們打商量,請她們到時候幫忙采買東西。
葉齡仙特別留意了一下,整個食堂,都沒有程殊墨的影子,就連他的兩個跟班,也一下午沒見着。
這人是修仙嗎,連大鍋飯都不來吃?
不過很快,她就有了答案。
晚上回宿舍,葉齡仙路過大隊大院,婦女主任張翠茹,又單獨叫住了她。
她跟着張翠茹,剛進堂屋,就看見程殊墨,和他的兩個跟班,老老實實站在廂房,被大隊支書劈頭蓋臉地罵。
但是聽聲音,挨罵的主要是那兩個跟班。老支書對程殊墨,不僅沒有疾言厲色,似乎還有一點……客氣?
隔着虛掩的門板,她本想偷偷看一眼,結果一擡頭,就被程殊墨的目光,捕了個正着。
他沒有笑,甚至是面無表情,眼眸很深邃,又帶着睡眠不足的困倦。
他的睫毛輕輕一顫,像認真注視着什麽,又像什麽都不值得入眼。
仿佛嗅到什麽危險,葉齡仙立即躲開視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