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3 章 棉鞋
大隊辦公處。張翠茹單獨叫住葉齡仙,是想送她一雙新棉鞋。
純手工的棉鞋,底子納得很厚,鞋面是稀罕的絨布,上面繡着并蒂蓮,保暖又漂亮。
“張主任,你這是什麽意思?”葉齡仙問。
張翠茹親切道:“葉知青,昨晚都怪我報錯了信,才讓你白跑一趟。你掉進河裏,鞋子也丢了。這雙新棉鞋,是我年前訂做的,因為尺碼不合腳,一直閑着沒有穿。你要是不嫌棄,就收下吧。不然,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啊!”
“張主任,這鞋我不能收,請你拿回去吧。”葉齡仙語氣冷漠。
張翠茹不解,棉鞋和花樣都是她親自選的,還偷偷給裁縫塞了不少錢,應該很招年輕姑娘喜歡。怎麽葉齡仙見了,像看見燙手山芋?
葉齡仙解釋:“高隊長已經同意,後天給女知青放一天假,讓我們去鎮上逛逛。我打算去供銷社,自己買雙新鞋。這雙棉鞋,你還是留着,送給更需要的姑娘吧。”
這話其實一語雙關。
上輩子落水後,葉齡仙以為張翠茹是真心道歉,确實接受過她送的鞋。
可她收下鞋的第二天,張翠茹就四處宣揚,說那雙鞋是高進武買來,特意送給葉齡仙的。
在農村,一個黃花閨女,接受了小夥子送的鞋,無異于接受了他的示愛。那天以後,葉齡仙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。
所以這次,她想也沒想,就拒絕了。
張翠茹又解釋半天,勸葉齡仙收下。
葉齡仙想離開這是非地,腳卻沒有動。隐約中,隔壁的訓誡還在持續,程殊墨這個人,她實在沒辦法不好奇。
這時,廂房的門被打開,一道低沉的男聲傳出來——“既然如此,就請葉知青進來,給我們做個證?”
是程殊墨?果然,他剛剛也看見了她。
葉齡仙被點名,只好硬着頭皮走進去。
程殊墨的兩個跟班,看見她就像看見救星,一邊挨罵,一邊沖她傻笑。
王支書又問了幾句話,葉齡仙很快明白了緣由。
程殊墨和他的兩個跟班,之所以在大隊面壁思過,是因為昨晚,他們又雙叒叕違反“宵禁”,不在知青點睡覺,偷偷跑出村了。
跑出去幹什麽,程殊墨不肯說,兩個跟班也很講義氣,堅決不出賣組織。
當然,旁邊這倆人,說是跟班”不完全對,他們也是老樹灣的正經知青。
戴眼鏡的叫吳俊,父母都是部隊文職,人長得憨厚,上學時成績不錯,是男知青隊裏的“軍師”。
瘦一點的是侯學超,父親是退休的警務員。性格活潑,平時話也多,在知青裏人緣不錯,大家都叫他“猴子”。
昨晚,程殊墨故意和葉齡仙撇清關系,吳俊和猴子依然幫她解圍,澄清她和高進武沒有私會。就沖這點,葉齡仙也會幫他倆。
所以,她誠懇地向老支書求情:“王支書,程知青雖然有錯,但确實見義勇為救了我。昨晚,要不是他們,我恐怕就……”
葉齡仙泫然欲泣,一副後怕又可憐的樣子。
老師們都喜歡學霸,王支書也信任乖巧聽話的女知青。這些年輕人,萬一真在大隊出了事,當村幹的,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
“你們仨,外出的事就算了,但是……”老支書繼續問他們,“有人看到你們在河邊抽煙,這又是怎麽回事?煙是哪兒來的?”
侯學超和吳俊對視一眼,在心裏罵了句艹,肯定是高進武幹的。
侯學超笑嘻嘻:“支書,我說他看錯了,那不是煙頭是螢火蟲,您信嗎?”
王支書:“放屁,春天哪兒來的螢火蟲?”
吳俊喊冤:“支書,沒證據的話您也信?你問問葉知青,昨晚我們吸煙了嗎?”
“沒有,我沒注意。”葉齡仙及時作證。
王支書又指着程殊墨,“那他臉上的傷哪來的?又跟西崗大隊的知青打架了?”
順着話,葉齡仙這才仔細去看程殊墨。
這男人,斜斜靠牆站着,明明在挨批評,卻一副神游天外,滿不在乎的樣子。
他身上,藍色中山裝洗得發白,領口也有些破。前襟敞開,原來是扣子掉了幾顆,沒人補。
真是,又窮又痞,窮得無所畏懼,痞得理直氣壯。
見老大不說話,吳俊急忙解釋:“還不是昨晚,程哥為了救葉知青,跑步太急,才讓樹杈撓了臉?”
“……”葉齡仙只好點頭。
猴子也打補丁,“支書,您明鑒啊,就算真打起來,也是西崗那幫孫子先動的手!”
老支書冷哼一聲,不再追究了。他也知道,西崗大隊有幾個刺頭,年年和老樹灣争地界,不是好惹的。
吳俊和猴子又訴苦:“叔兒,說到抽煙,我們都幾個月沒吸煙了,早忘了煙是啥味兒!聽說您院子裏曬有煙葉,能不能……”
王支書:“呸,我就剩那點旱煙袋子,你們少來打主意。”
見老支書終于消氣,葉齡仙也放松下來。
大隊沒有燒煤火,水泥地板很涼,葉齡仙穿的單鞋不扛凍,站了半天,冷意上來,忍不住動了動腳。
極其輕微的一個動作,應該沒人注意到。程殊墨卻擡頭,從上到下,快速看了葉齡仙一眼。
葉齡仙感到窘迫,立即站直,不再動了。
下一秒,程殊墨開口:“王叔,今晚,我還要寫家書,時間恐怕……”
“啊,來得及,來得及。”王支書像換了個人,“程知青,那你趕快回去,寫信要緊。順便可以在信裏彙報一下,咱們老樹灣的生産成績嘛!”
在場所有人:“……”
吳俊和猴子憤憤不平,一副“兄弟你怎麽不早說”的表情。
葉齡仙知道,程殊墨的父母都是公職人員,卻沒想到,連王支書都如此……重視。
這位王支書,不愧長袖善舞,葉齡仙記得,改革開放沒幾年,他就被調進縣城任職了。當然,他突出的工作成績,老百姓也看在眼裏。
程殊墨起身要走,張翠茹卻攔住衆人,表達了抗議。
“支書,不是我針對他們,去年有幾個村民,摸黑下河撈魚,您又是罰口糧、又是扣公分的。這次知青們犯錯,如果什麽處罰都沒有,不好服衆啊。”
程殊墨壞了高進武的好事,張翠茹身為大嫂,自然要給他們添堵。
“張主任說的不錯。那就罰吳俊和侯學超,打掃食堂一個月。至于程知青……”
王支書想了想,“鎮供銷社,想在咱們大隊安排一名采購代表,專門收購、置換隊員的農副産品。這是個辛苦的跑腿活,我看,就先由程知青擔任吧。”
吳俊和猴子震驚了,大家都是知青,區別對待不要太明顯。
不過,“程司令”撈到好處,就等于他倆也撈到好處,兄弟有福同享嘛。
葉齡仙也很意外。鄉村收購員,平時翻山越嶺,确實很耗費體力,通常是由男隊員擔任。
但是收購員能自由出入大隊,每個月還有補助,至少不會餓肚子。這是知青們想都不敢想的好差事。
為了解決程殊墨這個“無業游民”,老支書真是煞費苦心。
可程殊墨偏偏不領情。他蹙着眉頭,似乎還嫌麻煩,想要拒絕。
葉齡仙忍不住道:“我相信程知青,是個好同志。他一定會勝任這份工作,真誠為人民服務的!”
這下,連吳俊和猴子,都投來了探究的目光。
葉齡仙臉上一紅,但她是真心為程殊墨着想。
程殊墨這人,種地、打獵樣樣不行,還常常缺勤。工分榜吊尾巴,分到的口糧也少,所以才窮成這樣。如今有活派,他至少不會餓肚子了。
“行啊,這活我接了。”
程殊墨想到什麽,輕笑一聲,改變了主意。
皆大歡喜,只有張翠茹氣呼呼,嘴巴鼓成了青蛙。
這個職務,她原本是想推薦高進武的,真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。
離開大隊院,葉齡仙回到宿舍,女知青們興奮得睡不着覺,熱烈讨論着後天去公社的事。
“齡齡,這次多虧你帶頭幹活,咱們三八節才能去鎮公社玩。小半年沒出大隊,我都快憋壞了!”李青荷激動道。
朱紅霜在旁邊皺眉:“喂,什麽叫‘葉齡仙帶頭’,這是咱們集體完成任務,才換來的獎勵。資本家的女兒,不要推崇個人主義哦!”
李青荷縮縮脖子,不敢說話了。
“紅霜,你少說兩句吧。白天,小葉确實第一個幹完農活,還主動幫了不少女同志。要不是她,咱們也不能提前完成任務。你是班長,也要就事論事嘛。”不少女知青,主動幫葉玲先說話。
朱紅霜不占理,也說不過大家,沒有再發難。
關燈後,大家的熱情止不住,讨論的話題,從公社集會,變成了老樹灣的男知青。
葉齡仙的床鋪緊挨着窗戶,往常這種話題,她不參與也不在意。但是今晚,聊到程殊墨他們,她忍不住多聽了一會兒。
提到程殊墨他們,說得最多的,居然是朱紅霜。
“我們念過同一所小學,說起那三個家夥,真是可惜了。”朱紅霜搖搖頭。
原來,吳俊、侯學超,還有程殊墨,雖然住同一個大院,可他們父母工作太忙了,一直疏于管教。
大運動開始後,仨人不好好學習,常常逃課溜街,和小混混争地盤。
後來,高中徹底停課,他們也報名去大西北,想加入建設兵團,成為光榮的農墾戰士。
誰知出發前,他們被人舉報打架,失去了當兵機會,只能來老樹灣插隊。
他們來了也不安生,和隔壁大隊三天一打、兩天一鬧,沒多久,就成了遠近聞名的二流子。
說起建設兵團,女知青們又羨慕,又惋惜。
不是她們妄自菲薄,雖然“插隊知青”,和“兵團知青”都是知青,但是兩者之間真的有壁。
兵團知青,納入建設兵團統一管理,穿統一的軍隊制服,冬天發有棉帽、棉襖,軍大衣、軍皮鞋,每個月甚至還有幾塊錢工資。
插隊知青,去的大多是窮鄉僻壤,穿的用的都是自備。跟着老鄉一起勞動,掙工分、分口糧。補助的錢和票,相比少了一大截,分到知青手裏的,更是微乎其微。
典型的沒有對比,就沒有傷害。
但凡家裏成分好的、有點關系的,都想送孩子去兵團當農墾戰士,沒準還能提幹,像程殊墨這樣“自毀前途”的,确實少見。
有人好奇:“聽說程知青的父親,是一名翻譯?也沒什麽特別的嘛。”
朱紅霜輕笑:“人家父親,外語學院畢業,會說四國語言,十幾年前,就翻譯過蘇聯專家的資料。你們猜猜,什麽樣的機關,需要高級對外譯員?”
“難道是……外交部啊!”女知青們倒抽一口氣。
朱紅霜點點頭。
她毫不留情道:“老子是英雄,兒子卻可惜了。程殊墨長得好看有啥用,混成這樣,估計父母都氣得不輕。”
“可是,我覺得,程知青不像二流子,也沒有那麽壞。”李青荷弱弱地說,“畢竟,他救過……齡齡。”
朱紅霜挑眉:“哼,你幫二流子說話,你該不會是,因為他長得俊,看上人家了吧?”
“你,你別亂說!誰看上程知青了?”李青荷又羞又氣。
突然,外面傳來腳步聲,似乎是巡防隊員。放風的女知青咳嗽一聲,大家立即噤聲,結束了卧談。
很快,宿舍響起均勻的呼吸,葉齡仙卻久久不能入睡。
她沒有想到,程殊墨看起來吊兒郎當,竟然是出身高知家庭。
可上輩子,他趕來救她時,開着轎車,穿着西服,完全不像溫文爾雅的翻譯官,倒像是改革開放後,最先下海的那批富豪。
難道,當年回城後,他沒有繼續考大學嗎?那多遺憾啊。
葉齡仙腦子很亂,除了前世今生的程殊墨,還有白天,馬冬霞罵的那句——“戲子”。
是的,她是學唱戲的。
上學時,随着年齡增長,她漸漸讀懂了人情世故,也分清了贊譽和诋毀。
旁觀某次“會議”後,她哭着問先生:“這世上有戲子、廚子、夫子、學子,明明都帶‘子’,為什麽還要分三六九等?”
教戲先生用油彩遮住傷,笑着告訴她,“丫頭,改變一個人的成見,需要漫長的時間。但是做好人、唱好戲,随時随地都可以。”
上輩子,葉齡仙是個好人,這一點問心無愧。可她沒唱好戲,辜負了老師的期望,也浪費了自己的人生。
在深淵裏爬過的人,更加渴望光明和希望。這輩子,為了自己,她必須活出個人樣。
回城和練戲,是當務之急。
上輩子,政策徹底開放前,知青回城的方式,除了想辦法調動工作,還有一種,就是參加高考。
高考恢複前,幾乎沒有人相信,停滞了十年的高考,還有重新啓動的一天。
在老樹灣,知青們早就荒廢了學業。後來,即使不少人報名參加高考,也沒有一個人考上大學。
程殊墨、李青荷他們,也是通過工作調動回城的。他們回城那一年,葉齡仙正式和高進武在一起。
那一年,他們的人生軌跡,從此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,南轅北轍。
眼下,算算時間,距離高考正式恢複,只有九個月了。
還來得及,葉齡仙默默下決心。
迷糊中,床頭的窗戶似乎被人敲了一下,葉齡仙立即警醒,坐起了身。
她披着棉襖,出門查看。
結滿霜花的玻璃窗臺上,整整齊齊,放着她那雙,消失了一天一夜的棉鞋。
棉鞋是深紅色。鞋面上的污泥,已經徹底洗幹淨。鞋子裏面,還帶着柴火烘幹的溫熱。
葉齡仙揉揉酸澀的眼睛,所謂失而複得,大概就是這樣欣喜。
第二天早上,她穿上棉鞋,立即引來李青荷的驚訝,“齡齡,你的棉鞋,誰幫你找回來了?”
“大概,是雷鋒/同志吧。”答案呼之欲出,葉齡仙卻不敢驗證。
幹了一上午活,去食堂吃大鍋飯時,葉齡仙又忍不住,在隊伍裏尋找程殊墨。
像是孕婦效應,只要肯留心,某人就是人群中最亮眼的星。
葉齡仙一眼看見,程殊墨被人圍着,坐在角落裏……埋頭幹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