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9 章 秘密
說到針線功夫,葉齡仙心裏劃過一絲哀恸。
她這一手針線活,不是天生的,而是上輩子,被高家磋磨十年的産物。
葉齡仙小時候,家裏很窮,她進了藝校,教戲的女先生卻把她照顧得很好。甚至周末,也常常接葉齡仙去自己家裏住,只為讓她多吃幾頓飽飯。
有一年冬天,先生去葉家做客,看見大冷的天,小丫頭在院子裏拿冰水洗碗,兩只小手泡得又紅又腫。
她狠狠把葉父葉母批評了一頓,說小戲子的手和臉一樣寶貴,如果再虐待她,就不再教她唱戲。
不唱戲就少了一份口糧,還會給家裏增加負擔,葉父葉母心裏不願意,卻也沒再逼女兒做家務。
所以從小到大,葉齡仙雖然吃的不好,穿的破舊,但是雙手不沾陽春水,針線什麽的,幾乎沒有碰過。
可惜後來到了高家,她被大嫂張翠茹逼着,不僅要幹家務,還要學着做女紅。
十年裏,葉齡仙沒日沒夜地穿針引線、踩縫紉機,做衣服,甚至做窗簾、床單,補貼高家,這才練就了一手針線活。
她日夜做活,加上哭的太多,一雙眼睛都熬壞了,年紀輕輕就看不清東西。
戲曲表演對眼神的要求很高,“戲眼”是舞臺角色的靈魂。後來,葉齡仙眼裏沒了希望,幹枯呆滞如魚目,登不上臺面,徹底與戲曲無緣。
如今這些事,旁人不會相信,葉靈仙也只能輕描淡寫,“我之前看王大娘做過活,自己還在摸索階段呢。”
王大娘是王支書的老婆,他們老兩口,對女知青向來很照顧,李青荷沒有懷疑什麽。
李青荷掏出自己的積蓄,數了一半,遞給葉齡仙,“齡齡,你還是別做這些苦活了。我的錢你拿去用,要是不夠,我就再寫信,讓我爸媽寄過來。”
葉齡仙搖搖頭,目光堅定,沒說話。李青荷熟悉她的表情,知道這又是拒絕的意思。
李青荷有點生氣。她總覺得,葉齡仙身上,哪裏發生了變化。
過去的葉齡仙,性格溫婉,總是優先考慮別人的感受,不擅長拒絕,是個老好人。
可最近有太多事,葉齡仙都沒和她這個“閨蜜”商量,就單獨做了決定。比如高考,做女紅,還有她和高進武不清不楚的關系。
難道,她為了回城,也嫌棄這“資本家的女兒”,要和自己撇清關系?
李青荷板着臉,收起錢包,一夜再沒主動說話。
葉齡仙沒想太多,第二天,她日常早起,帶着鐮刀,去西山練功、唱戲。
她變得更加謹慎,周圍但凡有點風吹草動,無論唱得多認真,她都會立即噤聲,像一只驚弓之鳥。
好在一連幾天,并沒有人來山裏打攪她。
偶爾清晨,程殊墨會騎着二八大杠,馱着老鄉的農副産品,往供銷社送貨。葉齡仙聽見他的自行車鈴聲,總會遠遠地躲開。
她堅持一個月,早上練功唱戲,白天下田勞動,傍晚看書學習,晚上做針線活。到了四月初,不僅學習找到感覺,還縫了一大包東西。
當然,最重要的是,葉齡仙的唱功進步明顯。整本現代戲曲譜,她倒背如流,脫稿就能上臺開唱。
但她很清楚,自己現在頂多算是票友水平,和專業的演員老師比,差的不是一星半點。
梨園行當,真正名動四方的大家,多是以唱功著稱的花旦、閨門旦。她們唱戲時氣息渾厚,神行合一,是年輕時,走南闖北跑江湖,才有今天的成就。
葉齡仙這一輩的年輕人,沒進過江湖班,沒吃過苦,想要冒出頭,只能在形體上下功夫,也就是先練刀馬旦。
所以,在練功方面,教戲先生對葉齡仙格外嚴厲。馬步常常一紮就是一天,使她的基本功打得非常牢靠。
想到教戲先生,葉齡仙心裏一陣憂慮。她下鄉的時候,藝校已經停課,先生也被隔離調查,她連當面道別的機會都沒有。
也不知道先生現在怎麽樣了?還記得,她老人家教自己唱的第一段戲,就是《木蘭拜上》……葉齡仙忍不住哼唱起來。
這段戲講的是,木蘭從軍十年,獲勝還鄉後,元帥前來探望,卻發現這位得力下屬,竟然是個女郎?木蘭怕元帥怪罪,一曲拜上,把自己替父從軍的原因、經歷,如實告知給元帥。最終,她取得了諒解和稱頌,人人贊她忠孝兩全。
這段戲剛柔并濟,字字肺腑,也是葉齡仙最喜歡的一段戲。
心裏想着先生的教導,以及突破困境的渴望,葉齡仙越唱越投入,越唱越大聲。她的眼淚,不知不覺流了下來。
唱完最後一個字,葉齡仙擡起頭,才驚覺模糊的視線裏,不知什麽時候,多了一個男人,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。
“程、程殊墨?你怎麽也在這裏?”
葉齡仙吓得跌倒,下意識請求:“你別、別舉報我,我剛剛亂唱的。”
荒山野嶺,她倒不擔心程殊墨會對自己怎麽樣,但她唱古裝戲的事,如果傳出去,被劃進“守四舊”,那就糟糕了。
萬一留下不良檔案,以後報名高考都難。
程殊墨深深看着她,眸中似有情緒翻湧,見她緊張成這樣,最終什麽都沒說,只是伸出右手,想扶她起來。
葉齡仙像只受驚的小兔子,拒絕他,自己站起來,退後幾步,躲到一個大石頭後面。
“秘密基地”是半封閉環境,地方不大,一男一女兩個人堪堪容納,處境實在微妙。
程殊墨心下了然,也退出一點距離。
他走到一塊矮石旁,挪動大石頭,彎下腰,從裏面摸出一個長方形的小鐵盒。
小鐵盒裏,是一包拆過封的……香煙。
葉齡仙:“……”
程殊墨熟練地把香煙藏進口袋。葉齡仙才明白,這裏不僅是她的秘密基地,也是他的秘密基地。
難怪,她一整年沒來,這裏還是幹幹淨淨,連根雜草都沒有。
雖然尴尬,但也欣慰,這是不是說明,程殊墨肯定不會舉報她呢。
像是心照不宣,程殊墨沒有質問她,更沒有威脅她。他騎上二八大杠,轉身就走,當做什麽都沒看到,也什麽都沒聽到。
他的自行車後座,還馱着從老鄉那兒收來的東西,準備送去供銷社置換。
葉齡仙輕輕舒氣,把心放回肚子裏。
程殊墨走了幾步,突然又折回來,按響了車鈴。
她又警鈴大作,卻聽見男人低沉的聲音——
“葉齡仙,需要帶東西嗎?”
他問這話,就像問天氣一樣自然。
第二天清晨,葉齡仙起得比往常更早。她偷偷抱了一個布袋,去了西山。
半山腰的路口,程殊墨騎着二八大杠,已經等候多時了。
“吶,這些是袖套,這些是手帕,上面的圖案,都是我自己繡的。能換多少錢,你看着辦,不用太貴。”葉齡仙一樣樣解釋。
末了,她又打商量,“換來的錢,能幫我扯幾條皮筋嗎?我還想再做一些頭花、小飾品。”
袖套太費布,如果做成獨一無二的小飾品,應該更受女同志歡迎。
“可以。”程殊墨點點頭,把包裹塞進背包裏。
葉齡仙見他獨自一人,不由擔心:“程同志,你一個人去供銷社嗎,怎麽不叫上吳俊和侯學超?萬一,西崗大隊那幾個壞蛋,再找你麻煩怎麽辦?尤其那個雷彪,可不是好惹的。”
“那幫孫子,還在吃牢飯呢。”程殊墨不屑。
其實,所謂的“吃牢飯”,也只是關禁閉而已。
三八節那晚,雷彪帶頭打劫程殊墨,沒成功,還丢了勞動工具。他們不好向大隊交代,思前想後,只能自首。
西崗大隊本來就窮,所有的勞動工具都是有數的。雷彪丢了錘子和鉗子,等于弄丢了公共財産,和戰場上戰士丢槍一樣嚴重。
為了要回工具,西崗大隊的支書親自來老樹灣,找程殊墨說好話,才把那兩樣工具拿回去。
老支書一回去,就把雷彪他們狠狠批評了一頓,還罰他們禁足三個月,不準離開西崗一步。
所以最近,程殊墨往返大隊和公社都很順利。只有收來的東西特別多時,才會叫上吳俊和猴子一起幫忙。
葉齡仙這下放心了,愉快道:“程知青,辛苦你了,大恩不言謝,祝你一路順風。”
“其實,還是可以謝的。”程殊墨突然道。
“啊?”葉齡仙一怔。
“所以,你打算怎麽謝我?”
他是認真的?
“……”葉齡仙揉揉眼睛,懷疑自己早上沒睡醒。
這還是那個,對女同志愛搭不理的程殊墨嗎?怎麽突然轉了性,還主動要起了“謝禮”。
不過,這倒更符合“初見”他時,那個有點壞,也有點痞的二流子做派。
有點一笑泯恩仇的意思,葉齡仙覺得這樣也挺好。他們很默契,誰都不用再計較前面的不快。
更何況,今天,程殊墨後座上的東西并不多,他像是為了葉齡仙,才特意跑這一趟的。
葉齡仙過意不去。謝謝這種事,光口頭上說說,确實沒誠意,還是要有實際行動的。
她想了一會兒,手指繞着衣角,有些羞澀,“程知青,要不,你先把衣服脫下來吧……”
“什麽?”程殊墨沒坐穩,差點從自行車上摔下來。
像是吞了一根針,他複雜地看着葉齡仙,難以置信,耳根也悄悄紅了。
現在的女知青,都這麽開放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