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意第 4 章
日正當中,街上原該行人稀少,但不知怎地,青州城內反倒人聲鼎沸。
一名着青衣布裙的年輕女子,在買了幾樣時鮮水果後,看看四周的人潮,忍不住就好奇的開口詢問賣水果的老者:“老丈,請問今天是什麽日子啊,怎麽青州城內這般熱鬧?”
老人仔細打量眼前的女子——簡簡單單一襲布衣裙,憨憨厚厚一張圓臉蛋,看來便像個尋常莊稼人。
“你從城外來的吧?”
“唉,”女子點點頭,“我從李家村來的,今天是跟着爹娘來采買時貨。”
“難怪你不知。”老人見現在沒啥客人,八卦性子又發。他借着整理案上水果的動作,壓低聲音對女子道:“咱青州城是大城,難免有些江湖門派在這設據點,其中有個名氣透天響的,叫蒼燕門,姑娘,你可聽過?”
女子愣愣的搖頭。
一見女子的反應,老人精神全來了,口沫橫飛的将四處聽來的傳聞加油添醋說了一回,最後才總結道:“……所以,整件事就是這麽一回事。”
老人什麽話都說了,連蒼燕門青州分舵主在怡紅院有個老相好的閑事也給透露出口,偏卻忘了正題。
“就是……怎麽回事?”女子有些哭笑不得,“老丈,你還是沒告訴我為何青州城內如此熱鬧呢!”
“我沒說啊?”老人呆了呆後,道:“就是因為蒼燕門青州分舵的關系嘛!他們一個月會舍一次糧,讓那些孤苦無依的、沒錢吃飯的去領些稀粥什麽的。”
“那很好啊!”女子看來像是很為這樣的善舉感動。
“好?好個——”意識到面前站着的是個年輕姑娘,老人忙将那個“屁”字吞回肚裏, “若真是做好事,怎會是這番喧鬧景況?他們啊——”
“他們怎麽了?”女子好奇的問。
“這……”老人遲疑了會兒,轉頭看看左右後,微鵬身子告訴女子道:“這話我不好說,你要感興趣的話,便自個兒上前看看……啊,最好是等你父母一道,你一個小姑娘去太危險了。”
“謝謝老丈。”女子笑得很甜,“我不怕的。”說着便行向人群聚集處。
“唉,我的意思是……”老人還想再補個兩句,接着想起女子那張淡得不見特色的平凡臉蛋,嘴又合上。
“你大約是不需要怕的。”又喃喃自語了一句後,像終于記起面前待賣的一攤水果,他清清喉,又繼續拉開嗓門招攬道:“水果,新鮮的水果——”
蒼燕門青州分舵前——
一小片草棚擋住了熱辣烈日,草棚下幾個身着黑衣短褂的男子圍着一個大鐵鍋,像正在争論着什麽。
“我說,就給了她吧!”廣男人的語氣帶着僞裝過的良善,“人家看來也夠可憐的了。”
“嘿,何時曾見你這般好心?”另個微胖的黑衣男子拔尖嗓子,眼波裏轉着色兮兮的淫光,“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小婦人,想把人家給……”
“噗!”衆人忍不住噴笑。
原來前方站着的人白發绾髻,雞皮為膚,瘦骨嶙峋又幹癟,分明是個棺材都跨進一半的老太婆,卻被胖男子說成了小婦人,莫怪衆人噴笑。
老婦人畏縮的站着,一雙眼徑盯着地上瞧。她又何嘗願意被人這麽糟蹋?只是……眼悄悄的瞟向木架上的鐵鍋,嘴裏仿佛可以嘗到白米熬制的稠粥甘甜的滋味,她甚至記不清上次嘗到那味道是幾年前的事了。
才這麽一想,肚裏就回應似的打起餓鼓,于是,除了填飽肚子外,她再也沒有餘力去在乎其他的事了。
“唉!”這頭的黑衣男子假意嘆道,“你把我想成什麽樣的人了?”一面說着上面拿起鐵鍋旁的大勺,男子将勺子伸進鍋裏,随手便舀起一勺粥。眼往老婦那瞟了瞟,見老婦眼一亮,他慢步走向老婦,“人家方才不是依咱們要求唱了曲子了嗎?”
看着老妪本能的舉高手裏的破碗,他微微一笑,勺子一傾,稠粥順勢而下——
恰恰劃過碗前一寸。
“可是,”男子仍舊微微笑着,“那曲子也唱得太難聽了。”
時間似乎靜止了剎那。
下一瞬,一群男人爆出大笑。
“真服了你,”胖男人笑着抹淚,“還以為你哪時變得這麽好心,原來——”說着,又克制不住的噴笑。
男人秀氣的臉上寫着自得,他拱拱手,作出一副謙虛樣,眼一轉,才發現老婦還呆愣愣的站在那,一雙眼望着地上的米粥,老臉上像仍不能相信事情的發展,因而顯得恍惚。
“去去去,別擋在這,”男人揮揮手,像驅趕一條狗,“還有別人等着領粥呢,你別擋在這妨礙爺們取樂。”
“我……”老婦人茫茫然的朝前走近一步,“我的粥……”
“想吃粥?”男人不屑的看着她,接着伸手朝她肩上—推,“你還沒那資格,吃屎倒是比較合适。”說着哈哈一笑。
在一片哄笑聲中,圍觀的路人好心的将老婦拉走。
對這群背上扛着武林門派招牌的惡鬼,大夥兒是敢怒不敢言。他們能說什麽?又能做些什麽?不過是尋常老百姓,怎有能力跟這些身懷武學的惡鬼鬥?
圓臉的少女将一切都看進眼裏,擠在人群中的她,墊着腳尖,小小的頭不斷左右擺着,見前方好像又喧鬧起來,她忙努力的朝前擠。
原來是排隊等着領粥的人們,見到老婦的下場,知道這幾個牛鬼蛇神今兒個心情像是不大好,于是便縮在一旁,不敢上前,深怕又受他們玩弄。
一群黑衣男子見這情況,心裏覺得老大沒趣,要他們就此收場,又覺得玩得不夠盡興,正在遲疑之際,也不知道是誰先發現有個乞丐窩在街角,像是發現新玩具,一夥人嘻笑推擠的朝街角行去。
“喂,”胖男人伸腳踢踢那灰鴉鴉的一團,“還活着吧?”
縮在角落中的落魄男子整個人一震,像吓着了似的又更往角落裏縮。
“喂,”似乎是玩出興致來了,有好幾只腳同時往乞丐踢去,“你要躲到哪兒去啊?今兒個爺們心情好,賞你碗白粥喝喝如何?”
乞丐畏畏縮縮的探出頭,烏漆抹黑的一張臉,嵌着黯然無光的一雙眼。他抖着細瘦髒污的雙手,巍顫顫的捧高一只破碗。
“喂,事情可沒這麽簡單,”胖男子又踢他,“搞點花樣來讓爺們開心吧,爺們心情一好,別說白粥,連銀子都能施舍你。”
乞丐臉一苦,收起了破碗,整個人又縮進角落,任憑一群男子出言嘲笑或譏諷,他只是不理。
胖男子心火一冒,擡起腳暗勁一催,當下便要給這乞兒苦頭吃。一直沒開口的秀氣男子伸手拉住了他,暗暗對他搖頭。
“玩玩就好,別真惹出了麻煩。”
“麻煩?”胖男人動作一頓。
“丐幫。”男子幾近無聲的回。
總算那胖大頭顱裏裝的并不全是稻草,他收回腳,領着衆人便要回到分舵前,才跨出兩步,又心有不甘的回頭,暗使了三分力朝乞丐那唾了口痰。
原想傷不得他,至少也折辱他一番,哪知不知從哪跌出一個布衣少女,就這麽恰好的撲倒在乞丐跟前,于是那原該絲毫不差的落在乞兒臉上的濃痰,便啪的一聲落在少女肩上。
“呃……”事情發生得太快,少女圓圓的臉上是一片茫然,她看看左右,又看看肩上一團黃濃的痰,臉不覺揪成包子狀。
“可憐的小姑娘……”胖男子見事情成了這局面,本想順勢上前安慰一番,順道吃吃姑娘的豆腐,話一出口!腳便朝前跨了一步,見跌在地上的姑娘擡起頭來,一張圓臉生得毫無姿色,還帶了一副鄉下人的蠢土味,他頓時興致全消,回過頭帶着衆人大步走了。
少女自個兒爬起身,拍拍身上的塵土,拿出巾子揩去肩上的痰塊,借低頭揩拭之勢,悄悄的瞥了縮在街角的乞兒一眼。
吓!只見那乞兒早已坐起,一雙原本渾渾沌沌的眼如今卻亮得出奇,而且其中似乎還隐着些許怒氣。
少女心一跳,匆匆遁入人群裏,一面努力向外擠,她一面在心裏叫聲糟。
這下可好了,又惹主子生氣啦!
蒼燕門 燕回莊
一輛暗如夜色的馬車以極快的速度馳入燕回莊,莊前早有數人引頸而盼,駕車之人如同以往一般,在離衆人數步前停下馬車,不發一語的躍下車後,先行向車門旁,輕巧的将車門打開。
低頭走出馬車的是個身着白袍的年輕男子,他頭一擡,微薄的唇上半帶笑意,對着莊前衆人微一颔首後,他輕聲道:“幾位叔叔,累你們久等了。”
封至堯、陸笙成以及牧衍忙上前詢問此行結果,反是跟在他們身旁的一名黃衣少女,悄悄的行向馬車邊,對着正忙着收拾雜物的人兒,輕聲招呼道: “阿秋,這趟出門還好吧?”
忙得團團轉的人兒擡起頭來,圓圓的臉上是憨憨的笑,“好,”然後偷偷瞥了燕楓一眼,“只是主子又生我氣了。”
黃衣女子順着她的視線看去,月光下,她那生得如天人一般的師哥依舊如往常般帶着淡笑。
“師哥生氣了?”她眉兒微皺道,“我怎麽看不出來?”
“你瞧,他嘴在笑,可眼卻在冒火哩。”阮秋小聲道。
陸芳努力看了半晌,“我還是看不出。”
“就是——”
阿秋還要開口,封至堯的聲音已穩穩的傳來。
“阿秋,你先下去吧,去把藥房裏紅色袋子的藥草取一份煎作藥湯,一會兒送到楓兒房裏去。”
阿秋點點頭,拿着手上的細軟先行退下。
“陸芳,你也下去吧。”陸笙成對着女兒道。
“爹……”陸芳還待撒嬌個兩句,見在場衆人皆神色嚴肅,便也安靜的離開。
待兩個女子走遠了,燕楓才道:“二叔,爹已經決定了嗎?”
封至堯頭一點,“那天與他談起,他說等你回門後,便要對門內宣布,連人選似乎都已經決定了。”
燕楓眼睑半垂,“姑姑與青陽有何反應?”
割至堯皺着眉道:“鳳英倒還好,反正門內的事她也不太理睬,青陽則冷冷淡淡的,叫人看不出他的意圖。”
燕鳳英是燕道悔的親妹妹,燕青陽則是鳳英的獨子,父不詳,從母姓。
燕楓低着頭,像陷入思緒中,良久,才開口道:“這次爹命我調查青州分舵一事,已有結果,明日在會上我将提出結論,至于爹的打算——”他微微一笑,“随他吧,或許趁着這個機會,能解決八年前的疑案也說不定。”
“你是說——”封至堯眼一亮。
“這是個機會,”燕楓的語氣似謎,“若‘他’真夠聰明,就不該放過。”
燕楓走在長廊上,廊外花木扶疏,廊內光影晦暗不明,映得他的臉也顯得深沉難辨,他像在思考着什麽,又像在憂慮着什麽,直到長廊前的那頭亮起一盞微火,才像驅走那盈着他身的暗。
燕楓不動了,他靠着廊柱,雙眼看着緩緩移近的火光。他知道這是誰,只有一個人會在這時候走上這通往他住處的長廊,也只有一個人被允許在這時候出現在這條廊上。
火光漸明,拿着燭火的人影兒也愈發清楚,燕楓看着那再熟悉不過的臉蛋,腦裏又回想起八年來的總總。
他還記得八年前阮秋初到蒼燕門的模樣——
那時約略是初春時分,陽光很暖很亮,阿秋怯怯的走在他身側,圓圓的眼因驚吓而張得更圓更大。她的眼一會兒看着紅漆大門,一會兒看着分列兩側恭迎的門衆,一會兒又落在占地像比整個村子還廣的燕回莊,從不曾見過的浩大場面讓她目瞪口呆心生畏懼,于是小小的身子就靠得他更緊了,一雙粗糙的手掌也緊揪着他衣角,連話也說不出一句。
也許蒼燕門的一切對阿秋來說,實在是太陌生、太遙遠,自來到門裏後,阿秋便緊跟着他,像是想抓住陌生中唯一的一點熟悉。
每天清晨推開房門,便可見到阿秋漾着笑臉,像只狗兒似的守在房門前;每天入夜将眠時,又總是她亦步亦趨的将他送回房。
平常時候,她更是黏得緊!常常燕楓心裏才想着渴了,一回頭已經見到阿秋讨好的将茶捧上,肚子才稍覺得餓了,阿秋已經送上點心、果品。
她的行徑哪兒像蒼燕門的恩人?根本就像個随侍在側的小女婢!
然而這一切卻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。
燕楓的母親原有意将阿秋收作螟蛉女,偏她抵死不從,日常所需也只挑最簡樸無華的使,叫衆人不得不嘆,這阮秋真是天降下來的福氣也不懂得享。
燕楓還記得阿秋是這麽答的。
“不懂得享?我現在不正在享嗎?”
他還記得她頭兒微側的樣,他還記得她微皺着眉,像有些疑惑;他還記得初夏的陽光透過窗棂輕灑在她身上,映得她整個人暈暈亮亮的;他還記得那日午後的她,笑得像擁有全世界的幸福。
唉,他總是記得有關她的一切。
“爺……”深夜裏,女子較常人低沉的嗓音,聽來像極了幽靜的苗笛。
燕楓靠着廊柱,美麗的鳳形眼微閉,像是沉溺于這如月湖的美聲,不願醒了。
“爺……”阿秋再喚,“在這兒睡容易着涼的。”
“我若真要在這兒睡,你可願陪我?”燕楓閉着眼低聲道。
“爺在哪,阿秋就在哪。”阮秋耿直道,“只是怕爺的身子骨禁不住,在這待一夜,明天怕又要發病。”
她想了想,“我去将冬天用的火爐給拿出來。”
燕楓拉住了她,“別了,有你在就好。”
他的手動了動,有股沖動想将阿秋拉進懷,但理智終究擡了頭,讓他只輕輕圈着她的手,沒再有任何動作。
阿秋一聽,傻傻的笑了。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後腦殼,像是為主子的盛贊而欣喜不已。
“傻阿秋……”燕楓的嘆息裏滲着無奈,也滲着憐愛。
若是換個稍稍知情識趣的女子,聽他這麽說,早将自己暖馥馥的身子偎上,阿秋偏只會笑,卻又該死的笑得這麽可愛!
“罷了,回房吧。”燕楓直起身,不知怎地,身子卻有些搖晃,吓得阿秋急忙上前扶住燕楓。
“爺,頭又暈了嗎?”她焦急道。
“唉。”燕楓閉着眼,輕擺了擺頭,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阿秋身上,一手搭着她肩,臉也靠着她頸側,偏就是不說話。
“我說一定是被青州分舵那幾個厭物給害的,”阿秋一面扶着燕楓往長廊的那一頭走,嘴裏一面喃喃罵着:“居然敢伸腳踢主子,害咱主子自那日後便常犯暈,定是給他們吓的——”
燕楓在一旁聽得好氣又好笑。在阿秋心裏,他真有那麽不濟嗎?
“你怎不說是被你給氣壞的?”又想起那日的情景,燕楓薄唇微揚,唇上卻不見笑意。
“爺別氣啊……”阮秋讨饒道,“我實在是忍不住啦,事前爺就交代不可莽撞,所以爺挨那幾腳,我全忍着,可那人要對爺吐口水呢!這……這怎麽能忍?所以才那麽恰好一跌——”說着,還有些自得之意。
“你很得意?”燕楓冷道。
“嘿嘿嘿。”阮秋摸着頭傻笑。
“你不能見人折辱于我,我又怎能……”看了她許久,燕楓沖口說了兩句,又突然停口。
“爺?”阮秋疑惑道。
“阿秋,你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真的懂我?”燕楓低聲自語。
“爺,我又做錯什麽了嗎?”阮秋惶惶不安,想要偏頭看主子臉色,偏燕楓又将臉埋在她頸裏,叫她看不着。“爺,阿秋人笨,很多事都做不好,可對爺确是一片赤忱——”
“你就是對我太好了,”燕楓輕聲道,“你要真懂我,就該多疼自己一些。”
“爺?”阿秋的笨腦袋一向就不懂得轉彎,偏燕楓的話又是迂迂回回,每每讓她想得頭昏腦脹,還是搞不懂主子到底在說些什麽。
“時機不對,”燕楓搖搖頭,“便再多容你傻些時候吧,等事情全解決了,我就再不容你傻了。”
阿秋懵懵懂懂的,只覺主子話裏的意味不知怎地讓她臉發熱,心也不知怎地跳得飛快。
對阮秋而言,這長廊長得像怎麽也走不完;對燕楓而言,卻像才稍一醉便得清醒。好不容易進了房後,他戀戀不舍的讓自己的唇再貼着她頰片刻後,才挺直身軀。
如同以往一般服侍主子吃藥、更衣,阮秋早把方才總總全丢到腦後——對于搞不懂的事,她總是如此。
瑣事做畢,照往例也該告退,阮秋卻像還有什麽話說,幾番遲疑後,仍舊提不起勇氣開口,只好行過禮後退下。
這廂的燕楓正閉着眼想着阿秋頰畔的滋味,他哪知阿秋心裏正百思不得其解。
主子最近為何老對着她的臉淌口水?
這是某種病征嗎?
決定明日一早再問師父的阮秋,自此一夜好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