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20 章 表白
老樹灣大隊的勞動棚, 是一套三進制的老宅子。據說是唐宋時期,一位朝廷文官告老還鄉,在家安度晚年時, 斥巨資打造的。
老宅用了青磚紅瓦,低調又古典,歷經數百年,除了窗戶、門楣有些破損, 磚牆結構依然十分牢固,是古典建築的典範。
後來,這文官家道中落,子孫凋零,後代早不知散到哪裏去了, 一套老宅被人買了去,又幾經易主、改名換姓, 始終屹立在這裏,見證老樹灣的起起落落。
建國後,國家大力推廣全民教育, 老宅改名為人民學校, 成了掃盲班的學堂校舍。得益于這件事,破四舊時期, 它一直沒有被拆除。
再後來,學校停課, 掃盲班也取消了,宅子成了勞動棚, 住過幾個“反學威”。直到前兩年, 那些人被調回城裏, 這宅子才徹底閑置下來。
如今, 它又成了大隊的“戒律院”,收留一些違反紀律、影響生産秩序的刺頭,二流子。
程殊墨恐怕是這兩年,在這裏住得次數最多、時間最久的人了。
老宅前一進是廢棄的校舍,最後面是廚房和儲物間,程殊墨就住在中間那一進。
葉齡仙過來時,程殊墨還在院子裏勞動,腳下堆滿了零散的麥穗。
月光打在他身上,竟然還有幾分氣定神閑。
四下無人,葉齡仙忍不住認真看着他。
他是好看的男人,高高瘦瘦,臉上有英氣,也有意氣。相比比性格溫和、儒生扮相極佳的楚修年,他還要英俊幾分。
他的眼眸很深邃,似乎總藏着心事,眼神卻是果敢的、堅毅的,從來不會讓人覺得悲觀消極。
他膚色勻稱,手指修長,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。這樣的人,這麽晚了,還孤零零在這裏勞動,這次,多少是受了她的拖累。
葉齡仙有些自責,默默走過去,想要幫他一起幹活。
她的手還沒碰到麥穗,就被程殊墨握住了,“這個髒,你不要碰。”
葉齡仙觸電一般躲開。
程殊墨不自在地解釋:“別擔心,這些麥穗看着多,但是王支書說了,不用全都碾完,我能幹多少算多少。你要是幫我,沒有工分,還把手弄髒了,多不劃算?”
葉齡仙默然,他都這樣了,還第一時間為她着想。
葉齡仙很想問問程殊墨,那天落水後,他是怎麽脫身的,有沒有受傷?還有,高進武和癞三的事,是不是他在背後幫她出氣……
可是,千言萬語藏在心裏,她也只說了一句:“聽說這裏不太好,我找王大嬸熬了點粥,你先喝一碗吧!”
程殊墨怔住,果然,那些藥是給他用的。
葉齡仙一進門,他就注意到,葉齡仙雖然又瘦了一些,但氣色是紅潤的,說話中氣也很足。
他确定她好好的,并沒有生病,才算徹底放心。
不過,真進了程殊墨的“卧室”,葉齡仙的臉,刷地一下又紅了。
此情此景,多少有些孤男寡女、共處一室的味道,她想打開窗戶,又怕風卷着灰塵進來。
程殊墨偏偏是個不愛說話的。兩個人各坐一邊,他只用一雙沉靜的眸子,細心打量她每一個動作,似乎也想問什麽,又覺得一切再正常不過。
葉齡仙在心裏告誡自己,她只是在關心一個多次幫過她的“革命同志”。這才定下心神,打開食盒,将碗勺鋪開,遞到程殊墨手上,“快吃吧,還是熱的呢。”
她臉上是大功告成的輕松。
程殊墨看出她的緊張,沒再說什麽,低頭細細地喝起粥來。
這碗藥粥和他平時在大隊食堂吃的不一樣。用的是篩選過的精米,熬得很稠,沒有摻紅薯。除了滋補的白術、黃芪,他還吃出了瘦肉和蛋白的香味。
程殊墨心頭一暖。
小時候,父母工作忙,他幾乎是吃大院食堂長大的,一到飯點就去排隊領快餐。但是今晚,他第一次嘗到了一種家的味道。
葉齡仙不好意思盯着他吃東西,站起身,在房間裏随處看看。
老建築的房梁很高,四面貼着舊壁畫,打掃得非常幹淨。房間裏除了一張木床和兩套桌椅,幾乎沒有其他家具。
八開大扇的窗戶有些漏風,幾處窗戶紙破了,幸虧葉齡仙還多熬了一碗漿糊,她取來備用的窗戶紙,一點一滴粘着,細心地糊。
程殊墨洗好了碗勺,輕步繞到她身後,這一次他是不敢再碰她了。
“粥好吃嗎?”葉齡仙主動問。
“嗯。”特別好。
程殊墨想了想,“你不用做這些,我已經答應王支書,明天就出去,回知青點住,檢查也都寫好了。”
葉齡仙欣慰:“沒關系的。聽說這房子以前是學校,沒有人修繕真是可惜了。我把窗戶紙糊好,後面誰再住進來,也能過得舒坦些。”
程殊墨接過漿糊和紙,“那你去旁邊休息,我來做。”
他們之間很默契,因為牽扯得太多,都不必客氣地說謝謝。
葉齡仙坐到書桌旁。
書桌上随意擺着弓/弩,旁邊有一張單薄的稿紙,是程殊墨寫給大隊的“檢讨書”。
檢讨書裏,程殊墨簡單闡述了,勞動節那天,他私自離開大隊去公社看戲的情況,只字沒提葉齡仙和其他人。
信裏處處透着玩世不恭、吊兒郎當,可是葉齡仙卻注意到,程殊墨的鋼筆字寫得非常漂亮。方方正正,蒼勁有力。
他再怎麽混,基本功沒丢,依然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孩子。
之前被打消過的念頭,再次浮現。
葉齡仙還是覺得,程殊墨這樣的人,就該握着筆,去讀書寫字,而不是拉着弓箭,和別人好勇鬥狠。
距離正式宣布高考恢複,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了。葉齡仙心裏有些急。
但是想想上次勸他學習、被他嫌棄的後果,葉齡仙又被勸退了。
“在想什麽?”程殊墨已經糊好了窗戶。
“沒什麽……”葉齡仙搖搖頭,“時間不早了,我該回去了。”
程殊墨一頓,還是說,“好,我送你。”
他幫葉齡仙收好餐盒,不知道為什麽,葉齡仙總覺得,他今天的動作格外慢。
路過前屋,出了大門,他們走了很短卻又很慢的路。
走完澄河,繞過小路,前面就是女知青點。葉齡仙接過餐盒,小聲說,“你快回去吧,別人看見不好。”
程殊墨點頭,“我看着你進去。”
葉齡仙往前走了幾步,還是忍不住,轉身問他,“程殊墨,你還有什麽話……想對我說嗎?”
“有。”他幾乎是秒答。
葉齡仙看着他。
程殊墨走到她面前。
他語氣誠懇:“葉齡仙,對不起,我騙了你。其實我一直都會游泳,小時候還拿過少年宮的游泳比賽冠軍。
“還有今天,其實我在勞動棚住得很好,沒缺吃的,也沒缺穿的,更沒有生病。白天,吳俊那麽诓你,只是想讓你來看看我。”
葉齡仙聽了,嫣然一笑,“這些我都猜到了,所以粥裏沒有止咳藥,只加了白術、黃芪,希望你能安神,睡個好覺。”
程殊墨又道:“還有猴子,我不知道他在你面前,亂說過什麽話。但是我想告訴你,來老樹灣插隊之前,我沒喜歡過別的姑娘,沒跟別人處過對象。上次在公社,遇到任思甜,她是我父親一個老朋友的女兒,我們只見過幾次面,并不是很熟。”
這大概是葉齡仙認識他以來,他在她面前,說話最多的一次了。
盡管這樣,程殊墨還是覺得自己詞不達意。他頓了一下,像是不知道該怎麽說。
不得不承認,當程殊墨解釋他和任思甜的關系時,葉齡仙心裏是寬慰的。
她仿佛預示到什麽,有些緊張,下意識想制止,但已來不及。
程殊墨認真看着她。
“我不介意向女同志伸出援手,但是我從來不會輕易接受女同志對我的好意,比如你幫我縫的扣子,送我的草帽,還有今晚的粥……所以,葉齡仙,你能明白心意嗎。”
從他說第一個字起,葉齡仙的心就像響鼓一般,砰砰直跳。
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。
自己對他是不一樣的,這個認知讓葉齡仙感到雀躍,但緊接着,是更大的自我懷疑。
長久以來,程殊墨對她而言,更多算是隊友、恩人,是比親人還重要的那種關系。但如果再往深處,發展到男女關系,她是不安的,害怕的。
這跟程殊墨無關,因為上輩子的糟糕境遇,葉齡仙甚至做好了這輩子終生不婚的打算。
愛情太奢侈了,葉齡仙根本不敢妄想。但如果沒有愛情,人這一輩子,好像也不是不能過活。
更何況,感情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,而是牽扯到兩個家庭。
葉齡仙自己家裏一地雞毛,以後回城裏,少不得還要跟父母兄弟發生摩擦,鬧起來只會不堪。
而程家再低調,父母也都是機關要員,翻譯專家。門不當戶不對,強行比對在一起,只會産生巨大的落差。
就像剛剛,程殊墨雖然澄清了他和任思甜的關系,但是沒有否認,他家裏有一個嚴厲的母親,極其反對他和女同志糾纏不清。
也許,她和程殊墨很适合做隊友,做朋友,甚至做同學,但是怎麽看都不适合做伴侶。
所以,面對男人熾熱的眼神,葉齡仙沉默了。
程殊墨感受到她的閃躲,晦澀地問:“還是因為那個人嗎?”
“誰?”葉齡仙愣住。
“楚修年。”
程殊墨語氣挫敗,“葉齡仙,你現在還小,給我一點時間,我會想辦法,給你謀求一個回城的機會。就算不能成功,就算咱們要在老樹灣待十年、二十年,甚至一輩子……我也會努力賺很多錢,讓你過上好日子,不會讓你餓肚子,更不會讓別人欺負你!”
不會讓別人欺負你……葉齡仙像被擊中心髒,豆大的眼淚瞬間掉下來。
程殊墨顯然不會想到,再過幾個月,所有人都有機會參加高考,再過幾年,所有的知青也可以無條件回城。
正因為他不知道,這時的真心,才更加可貴。如果上輩子,他們能多接觸一些,多了解一些,他也能這樣陪着她,該有多好啊。
但是這輩子,葉齡仙非常清楚,她唯一逆天改命的機會,只有高考。
如果他能和自己一起學習,參加高考,那就更完美了。
她不能回應程殊墨,但是也許,她可以利用這份感情,引導一下兩個人的未來?
葉齡仙擦幹眼淚,想了想,澄清道:“其實,修年哥是教戲先生的兒子,從小到大,我都只拿他當師兄看。我從來沒有想過和他有什麽。”
程殊墨的眼睛,瞬間比星星還亮,“對不起,我可能誤會了什麽。”
心中升起希望,他又問,“上次你在公園說,我們之間沒有可能,那麽現在呢?”
“現在,也許,我們可以先……試着處處對象?”葉齡仙聲音緊巴巴。
“好。”程殊墨激動地握住她的手。
他第一次向女孩子表明心意,剛剛還以為會被拒絕,沒想到現在峰回路轉,柳暗花明。
葉齡仙硬着頭皮,“可是,在那之前,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條件。”
“你說。”別說一個了,就是一千個,一萬個,他也願意用一輩子去滿足她。
葉齡仙吞吞口水,鼓足勇氣,“程大哥,我們都還年輕,應該好好學習,多讀點書。以後回城了,才能實現人生抱負。所以,你願意和我一起學習,立志考大學嗎。還有,那本《牛虻》是為你買的,我随時可以……”
葉齡仙的聲音越來越小,也越來越沒底氣。
因為他看見,程殊墨眼底的熱情,在一點一點冷卻。
這次,輪到程殊墨沉默了。
所以,他,還是不願意嗎?
葉齡仙的心越來越涼,她也意識到自己在強人所難,不該利用感情,讓他陷入被動。
“葉齡仙,你就這樣定義,我對你的情意?”
程殊墨語氣苦澀。
能被當做籌碼的感情,可見她和他,是有多不平等。
最終,程殊墨一根一根,放開了她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