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5 章 戲班
葉齡仙提出要見班主,後臺的人都樂了。
方才作揖的胖男人,笑眯眯解釋:“女同志,這裏沒有班主。現在又不是舊社會,不興江湖班賣藝了。我們龍虎班,是公社宣傳隊統一組織的,宗旨是為人民服務!”
葉齡仙見他說話客氣,便站起身,自報了姓名。她禮貌問:“師傅您貴姓?”
胖男人答:“在下馬金水,是個唱醜兒的。”
“醜角?那你就是戲班的老大哥!”葉齡仙篤定。
“這話怎麽說?”馬金水饒有興趣。
葉齡仙:“因為,戲班不是都要‘尊醜’麽?”
這,還真不是拍馬屁。葉齡仙學戲時,先生說起戲曲淵源,重點講過唐明皇李隆基。
這唐明皇,不僅愛聽戲,還喜歡編戲,演戲。戲班在皇宮的梨園演出,他不僅在臺下看,還要跑到臺上客串。
而且,這皇帝專門扮滑稽、演醜角,逗得下面的人,想笑又不敢笑。
得益于這位皇帝,民間的戲曲文化快速發展。因此,不少跑江湖的戲班,都把唐明皇奉為“戲神”。戲箱裏放着神像,每次開場前,都要打開,燒香拜一拜。1
連皇帝都演醜角,久而久之,“尊醜”的習俗也就延續了下來。比如,開飯醜角先吃,行頭醜角先挑等。
不少江湖班,醜角藝人的威望,比當紅的花旦、小生還高。
當然,所謂無醜不成戲。醜角演員唱念做打,舉重若輕,論工夫、技藝也是一流的。
馬金水笑成一朵花,“你這小姑娘,懂的還挺多。”
葉齡仙也不忸怩,彎腰請求道:“馬師傅,我學過唱戲,您給個機會,留我在班裏,做個學徒吧?”
旁邊有人撲哧一笑,“這姑娘,倒是勇氣可嘉。”
說話的人三十多歲,盤着發髻,畫着乞丐妝。模樣分明是個老旦,說話卻是洪亮的男聲。
“您是……祥林嫂?”葉齡仙意外,怎麽是個男的。
那人笑:“我是祥林嫂,也叫蔣峥雲,如你所見,是個男旦。”
剛剛在臺上,這位蔣師傅,把祥林嫂演得惟妙惟肖,賺了觀衆不少眼淚。葉齡仙竟然沒有看出來,他的真實性別。
可見,這龍虎班,果真是卧虎藏龍。她更加堅定了,想要留下來的決心。
蔣峥雲又道:“知青小同志,今兒你算找對人了。老馬雖然不是班主,卻是公社宣傳隊的隊長。戲班招人留人,确實歸他管。”
葉齡仙期期艾艾:“馬隊長……”
馬金水咳嗽一聲:“呃,你都會唱什麽戲?”
葉齡仙如報家珍:“《木蘭從軍》、《桂英挂帥》、《豔容裝瘋》、《莺莺拜月》……這些我都會。”
馬金水卻搖頭,“這些都是古裝戲,破四舊以來,都不能唱了。現代戲,你會唱嗎?”
葉齡仙沉默了,自從下鄉當知青,她只聽別人哼過幾句《劉/胡蘭》、《娘子軍》,并沒有系統地學習過。
“那我就愛莫能助了。”
馬金水指指外面一堆圍觀的小孩,“這些孩子,都想進戲班。他們唱現代戲,張口就來,我們可一個都沒收吶!”
“不就是現代戲嗎?我也會唱!”葉齡仙不服輸的勁頭又上來。
她看着蔣峥雲,“我會唱《祥林嫂》,就是蔣師傅您中間唱的那段。”
馬金水和蔣峥雲對視一眼,心裏都很驚訝。
《祥林嫂新編》是他們上周才排出來的戲。今天戲班第一次公演,外人絕沒有聽過,葉齡仙不可能會唱。
這姑娘的眼神太過靈動,像是會說話,溢滿了渴望和請求。但凡是個愛戲的人,一定會被她打動。
“讓她試試吧,反正都唱到送客戲了。”蔣峥雲表态。
所謂送客戲,是指大戲唱完後,觀衆沒聽夠,不肯走,要求主角返場。戲班通常會讓學徒、新人登臺。觀衆們一聽,水平不佳,不滿意,也就陸續離場了。
馬金水嘆氣,指指入場處的門簾,對葉齡仙道,“請吧,葉師傅。”
前一段送客戲剛唱完,九龍口的師傅就接到了新曲牌令,敲敲打打,演奏起來。
時間太倉促了,根本來不及準備。可鑼鼓就是命令,葉齡仙沒有化妝、換戲服,就被人推了出去。
直面觀衆,她的大腦一片空白。
她自幼學戲,卻從來沒有做為主角,正式對外演出過。站上戲臺這一刻,她才知道,“遺世獨立”,需要多麽大的勇氣。
好在,葉齡仙從小記憶力就好,唱詞和曲調,都學得很快。有時候,教戲先生唱一遍,她就能記個七七八八,跟着哼唱出來。
而且,地方戲的唱法、節奏,本來就有規律可循,樂器師傅也能根據演員的發揮,随時調整拍子。
她只能憑借記憶,厚着臉皮,硬唱。
臨近中午,戲迷大都已經離場,零零散散,只有數十個觀衆。
上來一個清湯寡水的小姑娘,似乎是龍虎班的新學徒,觀衆見了,倒也寬容,期待聽她唱幾句。
可葉齡仙一開口,臺上臺下,都變了臉色。
曲拍不合,詞也改了,老旦步走得不像,唱功更是一般。高不成低不就,和前面的專業戲曲演員對比,妥妥的車禍現場。
葉齡仙自己也慌了。
業精于勤荒于嬉,她不是不知道原因。
唱戲這事,一天不練,自己知道;三天不練,同行知道;一周不練,觀衆知道。她一年多沒開嗓,別說唱選段,就是紮馬步都費勁。
戲唱成這樣,她羞愧又絕望,聲調也開始顫抖。
“什麽玩意啊,這種水平,也好意思上臺?丢人現眼!”
臺下噓聲一片。
戲唱到一半,送客戲唱成了趕客戲,觀衆幾乎全走了。
葉齡仙再也唱不下去,只想跑回幕後,落荒而逃。
可是,她注意到,觀衆區後排,始終站着一個男人。
男人曲着長腿,斜跨在二八大杠上,微微側身,沉默地盯着戲臺。
是程殊墨,他在……聽她唱戲?
葉齡仙不知該喜,還是該憂。
梨園有規矩,一段戲沒唱完,哪怕臺下只剩一個觀衆,臺上的演員,也必須唱到最後。
所以,即使再難堪,因為有程殊墨這“唯一的觀衆”,她只能堅持唱下去。
不委屈是假的,這人,既然大家都認識,他就不能回避一下,非得看她當衆出醜嗎?
可是漸漸,葉齡仙發現,不管自己唱得多爛,程殊墨的臉上,都沒有嫌棄和嘲笑。
甚至,他單手扶着車把,輕動食指,合着琴弦的節拍。
他平靜地盯着舞臺,像是認真欣賞一出好戲,眼睛裏,還隐隐藏着同情,以及期待。
葉齡仙突然覺得,這一刻,程殊墨的眼神,和上輩子那個從天而降、無私援助她的恩人,是完全重疊的。
就連他額頭,剛剛結痂的傷疤,也不再冷硬,而變得柔和起來。
一股暖意注入胸膛。上輩子,最糟糕的事情都經歷過了,眼前的挫折,又算得了什麽呢?
想到這裏,她慢慢找回冷靜,一個回閃,跟上了樂器師傅的節拍。
葉齡仙今天唱的這段戲,調性原本是凄苦、哀怨的。可後半段,既然忘了詞,她索性直抒胸臆,放開了唱。
【是非不分何為地,見死不救枉做天!巾帼須眉當自立,敢教日月換新顏!】
尤其最後幾句,她指天喚地,唱的全是剛強和骨氣,還吸引不少路人回頭,紛紛停下腳步觀看。
最後一聲镲響,葉齡仙收了勢,不及待,朝臺下遠處望去。
程殊墨仍舊斜跨在二八大杠上。他似乎笑了一下,又像沒有。她來不及細看,戲臺的大帷幕,就緩緩拉上了。
回到後臺,葉齡仙的心涼了半截。第一次登臺就演砸了,留下來的希望很渺茫。
果然,後臺不少人對她指指點點,就連“紅臉王”關長生,都從化妝間出來,同馬金水、蔣峥雲争論着什麽。
關長生已經卸了妝,穿着便服。他保養得很好,劍眉星目,很有武将氣勢。
當着葉齡仙的面,他直接道:“老馬,我不同意讓這丫頭加入戲班。唱功不行就算了,好好的祥林嫂,讓她唱成了窦娥冤,現在就改詞改調,以後還不得上天?”
葉齡仙心灰意冷,卻也理解“紅臉王”生氣的原因。
梨園行當,最忌諱後生改前輩的戲,尤其是新戲,祥林嫂都“覺醒自救”了,他這鋤強扶弱、匡扶正義的英雄,還怎麽唱主角?
馬金水雖然年齡大、資歷老,還是公社宣傳隊長,卻很重視關長生的意見。畢竟,這可是龍虎班的臺柱子。
他好脾氣解釋:“老關,我們讓葉知青試戲,還不是因為,你外甥先對不起人家嘛。”
“哼,虧得黃麻子去包紮了,否則,我先拿大刀砍了他!”
“紅臉王”氣成了真紅臉,卻也分得清是非黑白。
“那小子犯了錯,該抓抓,該判判,哪怕親兒子,我也不包庇。但是唱戲不能兒戲。”
關長生指着葉齡仙,“這丫頭,我說不行,就是不行。”
葉齡仙當然知道,自己現在幾斤幾兩。她并不反駁,只決心道:“我現在不行,但是以後會練,會學的。”
關長生冷哼一聲。
男旦蔣峥雲,突然上前,把葉齡仙拉到身邊,“我看這姑娘,挺有靈氣。她唱的祥林嫂,很有想法,是個好苗子嘛。”
蔣峥雲翹着蘭花指,取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,遞給葉齡仙,“你拿去,好好學。”
葉齡仙翻開一看,裏面密密麻麻,都是手抄的曲譜和唱詞。除了《祥林嫂新編》,還有不少現代戲,細致到每一個角色。
“蔣師傅!”葉齡仙內心震顫。
對于戲者來說,戲本的重要性,不亞于戰場上的槍支彈藥。
蔣峥雲擺擺手,提出建議:“老馬,老關,再過一個多月,就是五一勞動節了。不如,再給這丫頭一次機會?”
馬金水立即點頭,“我看行,省得人家說,咱們對小輩太刻薄。老關,你覺得呢?”
紅臉王又哼,“一個多月,我看她能唱成什麽樣。”
他說完,袖子一甩,回化妝間了。
“那就這麽定了。”蔣峥雲沖葉齡仙眨眼。
他故意施壓:“小丫頭,好好保存我的本子。五一勞動節,咱們還在這兒搭臺唱戲。你要是再砸鍋,被觀衆轟下臺,我可保不了你。”
馬金水也安慰她,甚至打包票:“知青同志,回去好好練。你要是唱得好,到時候,我親自去你們大隊要人!”
這就是還肯招她的意思了,葉齡仙又燃起熊熊希望。
“蔣師傅,馬師傅,謝謝你們!我回去一定好好練,絕不讓你們失望!”
葉齡仙深深朝他們鞠躬。
離開龍虎班,葉齡仙像踩在棉花上,全身虛浮着,仿佛做了個美夢。
每隔五分鐘,她就要打開黃書包,确認蔣師傅的戲本子還在,才會放下心來。
直到下午,她才想起來,今天還要幫李青荷采買東西。
吃飯是來不及了,也沒錢去國營飯店打牙祭,葉齡仙咽了幾塊幹糧,匆忙趕到供銷社。
婦女節的緣故,買東西的人比平時更多,供銷社不少東西都賣完了。
“衛生紙,襪子,手套,炒花生……”葉齡仙拿着李青荷給的清單和錢票,在隊伍裏擠了半天,好不容易才買齊。
她掂了掂,好家夥,吃的用的,有大半麻袋,比自己一整年買的東西還多。
很正常,李青荷的父母怕女兒吃不了苦,經常寄生活費過來。李青荷的零花錢,向來比旁人多。
相比之下,葉齡仙只給自己買了一些布料、針線和紐扣,實在少得可憐。
路過食品區,貨架上擺着一排老式雞蛋糕,圓乎乎,金燦燦,散發着誘人的香味。
別說這種高級點心,就是白砂糖,她都已經很久沒吃到了。
葉齡仙的肚子,忍不住叫了一下,像是抗議,剛剛吃的那塊幹馍馍,根本不頂餓。
可是問問價格,再數數口袋裏的毛票,她只能多聞幾下,咽咽口水,強迫自己離開這裏。
沒關系的,現在窮一點,等考上大學,會好起來的。
她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買。
新華書店。
售書員疑惑地看着葉齡仙,又問了一遍:“知青同志,你确定要買……高中數學課本?”
葉齡仙點點頭。
十二月就要考試了,文科要考語、數、政、史、地,只有數學是她的弱項,必須盡快抓起來。
她解釋:“我覺得,高考說不定就快恢複了,咱們還是要好好學習的。”
得,又一個憋瘋了的知青,竟然還幻想着,停滞了十年的高考會恢複?售書員同情地看着她:“高中課本這裏沒有,只有幾本題冊。”
“也可以的。”總比什麽都沒有強。
售書員抱來一打資料,“你要幾本?”
葉齡仙口袋裏只剩三塊錢,頂多再買兩本書。
她很想全部買成數學,可是,一想到那雙深沉的眼睛……
“先要一本吧。”她又問售書員,“同志,你們還有英語方面的書嗎?”
售書員立即板起臉:“資本主義的東西,我們才不賣。”
“啊,不是。對不起!我不是崇洋媚外,就是想着,我有個……朋友,高考應該會用上。”
葉齡仙很緊張,萬一解釋不清,被人告到公社就麻煩了。
果然是書呆子,想回城想瘋了,售書員已經開始憐憫她。
“哎同志,你等等,我們組長那裏,好像有一本。”
猶豫片刻,售書員還是叫住葉齡仙。
買第二本書,耽誤了不少時間。從書店出來,天已經黑透了。
葉齡仙心慌,匆忙趕到來時的路口。
路口空蕩蕩的,連個民兵的影子都沒有,果然,朱紅霜她們已經走了,沒有等她。
可遲到的是自己,葉齡仙怪不了別人,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。
公社和老樹灣大隊中間,隔着一座大山,徒步走回去,起碼三四個小時。
她一個年輕姑娘,獨自走夜路,萬一遇上壞人或野獸……不能往下想。
肩上扛的麻袋雖然很沉,但是摸摸戲譜和新書,她又覺得今天的一切都很值。
走到半山腰,黑黢黢的樹林裏,突然傳出一陣窸窣的響聲。
葉齡仙頓住,背後開始發涼,該不會有獅子,老虎吧?
她緊緊握着剪刀,藏到一棵大樹後面,側耳傾聽,似乎是……有人在說話。
順着聲音,葉齡仙隐約看見,樹林深處的草叢裏,歪歪扭扭,躺着一輛熟悉的二八大杠。
自行車的主人,正被幾個二流子,兇狠地圍着。
寒光一閃,葉齡仙看見,他們都拿着扳手、鐵鉗等工具。物件不大,下起狠手,卻能致命。
這些人不是老樹灣的,葉齡仙臉都吓白了。
她總算明白,程殊墨臉上的傷,是哪兒來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