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6 章 護送
圍攻程殊墨的,是隔壁西崗大隊的知青。
和有山有水的老樹灣不同,西崗大隊四面環山,多山缺水,群衆吃水都困難,每天都要繞到很遠的澄河拉水。
而這條澄河,偏偏只流經老樹灣。
時間久了,西崗的人一直觊觎着,想把澄河劃到自己大隊。老樹灣的群衆當然不答應,他們祖祖輩輩,也都指着它生活、灌溉呢。
雙方幹部,每次去公社開會,都吵得臉紅脖子粗。問題一直沒解決,兩邊的積怨倒是越來越深。
這次,程殊墨單獨遇上他們,實在不走運。
對方四五個人,為首的知青,穿一件破舊的軍大衣,留着刺猬式的寸頭,長得又黑又瘦。
他臉上有一條刀疤,從顴骨劃到唇角,看上去格外猙獰。
“程公子,沒想到吧,你也有栽到我手裏的時候。聽說,你現在是老樹灣的收購員,還混上了二八大杠?咱們鬥了這麽多年,有這好事,你不叫上我,說不過去吧?”
他轉着手裏的錘子,鷹一樣的眼睛,緊緊盯着程殊墨,聲音非常刺耳。
程殊墨全然不在意,“雷彪,少他媽廢話,你們這麽多人,在這兒等一天了吧。”
雷彪也不否認,“哼,別怪我以多欺少,你這人比兔子還精。今天,要不是我一直找人盯着你,怎麽會有這麽好的機會?怎麽,你那兩個跟屁蟲,沒來護駕嗎?”
葉齡仙躲在大樹後面,感到驚訝又自責,看樣子,程殊墨和這個刀疤知青,很早就認識了,他們似乎還是宿敵。
難怪,他一開始,并不想接這份差事。
但此刻,程殊墨臉上毫無懼色,甚至還有些不屑,“說吧,你想怎麽了結?”
“簡單,你把二八大杠,還有身上的錢,都給弟兄們留下。”
雷彪很得意,“從小到大搶地盤,我受了你不少窩囊氣。你再跪下來,給我磕三個響頭,叫聲‘彪哥我服了’,今兒我就放了你!否則,別怪我卸你一條胳膊。”
程殊墨像是聽到笑話,“瞧你那出息,幾件破事兒,記這麽久。”
“破事?”
像是被喚醒難堪的回憶,雷彪指着自己的臉,憤怒道:“程殊墨,就說我這條疤,是不是你害的?要不是因為這條疤,我早就去兵團當戰士了,怎麽會淪落到這小山溝,連口幹淨的水都喝不上!”
程殊墨也冷了臉:“比起被你舉報,而丢掉工作、病死在勞動棚的老師們,老子賞你一道疤,算客氣了。”
“放屁,那些都是反動派學術權威,他們犯了錯,是他們活該!”
雷彪惱羞成怒,“我就舉報了,怎麽了?實話告訴你,你當不成兵,也是我舉報的。要怪就怪你爸,他可是機關幹部,不幫親兒子說情就算了,還把當兵機會讓給你那便宜哥哥,真是偏心啊。”
似乎觸及到什麽,程殊墨明顯動怒了,他咬着牙,握緊了拳頭。
但最終,他還是選擇了理智,“不就是要錢嗎,等着。”
他背過身,低頭打開書包。
雷彪以為他認輸,也不催促,任他數錢。
程殊墨翻着書包,摸到一個東西,突然轉身,直直對準雷彪,“不許動。”
他手裏,是一把自制的弩,尺寸不大,箭頭卻很鋒利,用來打獵都沒問題。
“艹,你玩陰的!”雷彪下意識掄起錘子。
他身後幾個人,也都抓緊了鐵械,随時砸過去。
程殊墨扣緊弩弦,“想好了,是你的手快,還是我的箭快?”
“彪哥!”小弟們擔憂地看着雷彪。他們到底讀過書,只想給西崗大隊出口氣,并不敢真鬧出人命。
雷彪也知道程殊墨的準頭,會跑的,肯定贏不了會飛的。
但人可以輸,氣勢不能輸。他扒開軍大衣,拍拍心髒的位置,“程殊墨,有本事,你往老子這兒射。”
“我不殺人。”
程殊墨微微上移箭頭,對準雷彪的左眼,“聽說,你奶奶生病住院,你一直想回去看看。我廢你一只眼睛,給你一個回城醫治的機會,你是不是應該謝我?”
“程殊墨,你敢!”雷彪明顯慌了,如果眼睛沒了,跟廢人有什麽區別。
雙方還在僵持,葉齡仙的心快跳到嗓子眼。
程殊墨或許不會吃虧,但若真傷了雷彪,他會留下案底,以後高考、工作都很麻煩。
她必須制止事态升級。
正糾結着,她靈機一動,突然對着空曠的土路,大聲喊:“公安同志,快!就是前面,有人打架!”
“有公安?快跑!”
鬧事的都是年輕人,他們一聽公安來了,條件反射一般,四處逃散了。
還有兩個膽小的,跑得急,錘子、扳手掉在地上,都不敢撿。
倒是雷彪,一邊跑,一邊回頭放狠話,“程殊墨,這次算你走運,咱們走着瞧!”
小樹林很快安靜下來。
葉齡仙沒想到,她的一句話,效果會如此明顯。
她想出去看看情況,卻發現自己雙腿有些麻,純粹是被吓得。
于是,她眼睜睜看着,程殊墨收好□□,迅速撿起錘子、扳手,據為己有。最後,扶起二八大杠……騎上就走。
畢竟,打架這事不光彩,打輸了住院,打贏了坐牢,碰上公安,誰都沒好處。
葉齡仙卻慌了,忍不住喊:“哎,程知青——”
程殊墨這才發覺身後有人,他倒回自行車,繞到大樹後面。
葉齡仙獨坐在草叢裏,衣服上、頭發上,都粘了枯枝敗葉。
這姑娘,不是落水,就是掉坑,他忍不住抽抽嘴角,“葉知青,你的愛好,還真……特別?”
什麽話!葉齡仙拍掉身上的枯葉,微微賭氣:“程殊墨,我剛剛可是幫了你!”
程殊墨平靜地看着她,似乎并不奇怪,她會出現在這裏。
他自己呢,上午在供銷社送完貨、算完賬,中午路過人民劇場,聽了一段現代戲。不知怎麽的,傍晚在路口,看見女知青們都被大隊司機接走了,唯獨沒有那位唱戲的葉知青,便鬼使神差等了一會兒。
結果,小戲子沒碰到,倒是和老對頭幹了一架。
說到葉齡仙,在男知青的夜聊話題裏,她漂亮且瘦弱,是一盞不折不扣的美人燈。但在程殊墨看來,她絕不是盞省油的燈。
幾個月前,某數字幫被粉碎,不少女知青為了回城,把主意打到高進武身上。這位葉知青也不例外,否則上次,就不會有什麽落水戲碼。
當然,程殊墨并不反感女同志的這些小心思。他自己就是個狠角色,很清楚物競天擇,弱肉強食的道理。
所以,他并不排斥葉齡仙,當然,也沒有過多的喜歡。
出于禮貌,他嘴上敷衍:“那謝謝咯。”
葉齡仙很想說,謝謝不可以加咯。但對待“恩人”,她有十倍的禮貌和耐心,不與他計較。
兩個話少的人,再次陷入沉默。
葉齡仙揉了揉腿,麻木已經緩解,便站起身,打算先行離開。
程殊墨冷不丁問:“葉知青,你會唱地方戲?”
葉齡仙點點頭,心想,今天中午,他不是已經看見自己當衆出醜了麽。
“《木蘭還鄉》這段戲,葉知青會唱嗎?”他又問。
刀馬旦的基本功,葉齡仙當然會唱。可這上升到政策覺悟問題,即使程殊墨問,她也只能搖頭,“我不會唱,那是古裝戲,我才不喜歡。”
程殊墨怔住,眼底似乎劃過一絲失望。
但很快,他還是拎起葉齡仙的大麻袋,不由分說,綁到前排的車把上。
“還挺沉。”他随口道。
“幫人帶的,都是生活用品。”葉齡仙沒提李青荷,怕她再落個“驕奢浪費”的名頭。
程殊墨:“走吧,我送你回去。”
這是要她坐上後座,載她回大隊的意思?
葉齡仙猶豫了,一男一女,一前一後,動作會不會太親密了?
“不坐也行。”程殊墨長腿跨上自行車,作勢要騎走,“不過,你要小心,雷彪他們如果發現被騙了,可能還會折回來……”
“不不,我要坐的!”葉齡仙急忙扒住後座,一屁股跳上去。
開玩笑,且不說再遇上二流子,三個小時的山路,如果真走回去,就算天沒亮,她的腳也廢了。
“嗯,坐穩了。”
一聲鈴響,二八大杠再次啓動。
葉齡仙緊緊抓着後車座。
上山的路不好走,也虧她這兩年沒怎麽吃過飽飯,餓得人比黃花瘦,還沒程殊墨早上馱的那兩包農副産品重。
話說回來,程殊墨的體力是真好,雙腿長勁有力,蹬車不費勁,一路上坡,還不帶喘息的。
反觀葉齡仙,後背挺得筆直,生怕自己的肩膀碰到他。真是坐車的,比騎車的還累。
她不禁好奇,平時,倆人都在同一個食堂吃糠咽菜,可在體力上,差別咋就那麽大呢?
葉齡仙其實還想問,自己的棉鞋,是不是他幫忙找回來的。可鞋子是私物,萬一不是他,那就尴尬了。
更何況,他又像個悶葫蘆,半天不說一個字,還是算了,不問了。
兩人這樣沉默着,只有月光,能聽見他們不同以往的心跳。
爬過山坡,下山的路就輕松多了。
夜風徐徐,吹起程殊墨散開的外套,讓他的肩膀更顯寬闊,也為葉齡仙遮擋了更多寒風。
突然,前輪猛地剎車,葉齡仙猝不及防,堪堪撞上程殊墨的後背,“哎呀!”
“抱歉,竄出來一只野兔。”男人解釋完,繼續騎車。
“我沒事。”葉齡仙揉揉吃痛的鼻子,仍舊拉開距離,坐得比上課聽講還端正。
她心裏卻想,這人,連只野兔都要避讓,難怪他手握強弩,卻從不用在打獵上。
好不容易下了山,沿着澄河走,過了橋,就是老樹灣大隊了。
上橋之前,葉齡仙緊急叫停,從車上跳下去。
她委婉道:“程知青,謝謝你,就送到這裏吧。”
程殊墨點頭,知道她是為了避嫌。
他解下麻袋,還給葉齡仙,“你走前面,我半個小時後再回去。”
他考慮得很周全,這樣對誰都好。葉齡仙感激一笑,獨自走上石橋。
等待的時間百無聊賴,程殊墨靜靜看着她的背影。
這姑娘長發細腰,弱弱一個人,吃力地扛着半人高的麻袋,像一只渾身是勁的小工蟻。
小小的一只,卻蘊含着大大的能量。
想到今晚,被柔軟撞了一下腰,他煩躁地想點一支煙,卻又忍住了。
突然,“小工蟻”走到一半,放下麻袋,小跑着折了回來。
她捧着一個厚厚的書本,獻寶一樣,舉到程殊墨面前。
“差點忘了,程知青,這個送給你!”她跑得太快,額頭上沁了汗珠,也來不及擦。
程殊墨随手翻了一下,十指像是觸電。
書裏密密麻麻,全是英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