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14 章 救場
葉齡仙去唱戲這件事,老樹灣大隊其實并不支持。餓肚子的年代,種地産糧才是正經事,文藝不能當飯吃,就是瞎搞。
所以這一次,大隊沒有派三輪車送她,只借出了一輛二八大杠。
葉齡仙騎着自行車,心裏像有一團火,一個人走山路,也不覺得孤獨。
她對這次“戲考”的重視程度,不亞于幾個月後的高考。
畢竟,高考落榜了來年還能再考,但如果這次失敗了,沒被戲班選上,往後再找機會就難了。
為了這場戲,她苦練近兩個月,蔣師傅給她的戲譜,上面每一個曲段,她都倒唱如流。
所以,就算她壓力再大,信心也不是完全沒有。
可是真到了公社,葉齡仙才知道,自己見識還是淺了。
紅豐公社今天格外熱鬧。
這裏原本就是地方戲之鄉,趕上五一勞動節,東西南北,四面八方,叫得上名號的戲班子,全都來“趕集”了。
這些戲班,也是周邊各大公社的宣傳隊。他們齊聚在人民劇場,東道主龍虎班打頭陣,第一個開鑼亮嗓。
像是打擂臺賽,前一段戲剛唱完,下個戲班就亮出自己公社的旗幟,輪流粉墨登場。
葉齡仙哪見過這種陣勢,簡直就是戲曲界的過年。
她把二八大杠鎖在門口的老樹旁,和當地的戲迷老百姓一樣,“耳”不暇接。坐着小板凳,把東西南北的戲全都聽了一遍,早忘了大考的事。
身為專業人士,她很快聽明白,這些戲班雖然來自不同的公社,但是論唱腔、曲調,主要還是分東、西、南、北四大類。
東調高亢豪放,西調婉約細膩,北調明快利落,南調則中規中矩。紅豐公社的龍虎班,就是典型的東調唱腔。
“紅臉王”關長生一登場,他那高亮挺拔的嗓門,瞬間力壓群雄,蓋過了全場。
“好!”葉齡仙也跟着拍手喝彩。
但是聽着聽着,她感覺哪裏有些不對勁。
露天劇場外,正對門,不知道什麽時候,停了兩輛軍用卡車,還多搭一個臨時戲臺。
戲臺上,有幾個穿軍裝的姑娘,看模樣像是哪個兵團的知青,也在咿咿呀呀唱戲。
她們的聲音太大了,葉齡仙皺眉。
同行之間,為了表示尊重,一般是你方唱罷、我再登臺。如果對方戲還沒唱完,你這邊就敲鑼亮嗓,那就是唱對臺戲了。
說輕了是沒禮貌,說重了就是挑釁。
葉齡仙不明白,那些知青為什麽要這麽做。
不過,她自己還有正事要辦,不敢貪耳多聽,趕忙跑去後臺報到。
龍虎班的後臺,氣氛有些凝重。
演員無論大小,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。哪裏還有人記得,兩個月前說要來試戲的小知青。
葉齡仙好不容易攔住一個清閑的,詢問:“同志你好,麻煩你帶我去見……”
說到一半,她頓住。眼前的男人,正是上次想要調戲她,反被她一剪刀刺傷的黃麻子。
黃麻子的手已經拆了紗布,這會兒看見葉齡仙,還是狠狠疼了一下。
他瞪着眼睛,虛張聲勢:“瘋丫頭,你又來幹啥?今天我可沒碰你!”
葉齡仙知道他是個繡花草包,也不怵,冷冷道:“馬隊長和蔣師傅呢,我要見他們,快帶我去。”
黃麻子外強中幹,就是個欺軟怕硬的,怕葉齡仙再拿剪刀把他給“一剪沒”了。嘴上不情不願,還是帶她去了化妝間。
化妝間裏,似乎有股中藥味。
蔣峥雲剛從臺上下來,這會兒手上沒戲,正坐在椅子上休息。
他看見葉齡仙,又驚又喜,“小丫頭,你還真敢來?”
他這一出聲,嗓音又暗又啞,明顯是病了。
葉齡仙連忙關切:“蔣師傅,您的嗓子……”
蔣峥雲幹咳幾下,“沒大礙,昨天着涼,有些倒嗓。”
正說着,門簾被掀開,馬金水走進來,卷着一片嘈雜喧鬧。
馬隊長看見葉齡仙,愣了一下,卻沒多大意外,“嘿,我就說這小知青,沒準真會來吧。”
葉齡仙連忙行禮,能被記住總是好的。
“外面還在鬧?”蔣峥雲問,“那幫知青,真是倔強啊。”
馬金水嘆氣:“唉,一群小年輕,心高氣傲,非要挑戰咱們這些老戲霸,比誰唱得好。”
他又朝葉齡仙攤手,“看吧,不是我們不讓你唱,今天情況特殊,有知青來‘踢館’,我們沒工夫管你。你還是下個月再來吧。”
葉齡仙急了:“哪來的知青,這麽嚣張?跟你們唱對臺戲,這不是魯班門前弄大斧,關公面前耍大刀嗎?”
也是,龍虎班的金字招牌,可不就是演活了關羽的“紅臉王”關長生嘛。
馬金水又笑又氣,晃着腦袋,說起前因後果。
原來,今年的勞動節集會,不僅吸引了東、南、西、北的老戲班,就連隔壁省的建設兵團,也派了一只文宣隊來參加。
這支文宣隊,成員以知青為主,多數來自曲藝學校,現代戲唱得不錯,在臨近幾個省城小有名氣。
這幫知青年輕氣盛,天不怕地不怕,聽說紅豐鎮周邊有幾個戲班搞得好,一直想來切磋切磋。這次,他們提前三天,就開着軍卡趕來了。
事關戲曲重鎮的榮辱,傳統藝人當然不能輸,至少不能讓一幫毛頭小輩比下去。
東南西北幾個戲班,作為本派唱腔的中流砥柱,平時內鬥得厲害,互相看不順眼。今天卻空前團結,一個個派出主力,上去打車輪戰。
雙方一左一右,一東一西,各支一個臺子,同時開鑼,同時開唱。
誰好誰孬,數數兩邊的觀衆就知道,老百姓會用腳投票。
論實力,那些藝校出來的知青,肯定唱不過民間老藝人,後者可是走南“唱”北大半輩子的。
可知青們偏偏厲害在,人多,有工資,豪橫得很。光是唱戲用的布景、樂器,就拉來了一車。
他們的道具是新的,演出服裝也是新的,就連唱《娘子軍》用的道具槍,都是一比一高仿,逼真得不行。
除了華麗的舞臺、嶄新的行頭,人家唱戲用的音響功放,也是碾壓級的。話筒一響,十裏開外都能聽見,嚴重幹擾對手。
這麽一對比,龍虎班的戲臺就顯得老土了。
老戲骨們都使出了看家本領。就連蔣峥雲都撐着病嗓,上去唱了兩段。只是一下臺,嗓子就徹底啞了。
盡管這樣,舊瓶還是不敵新酒。
一成不變的曲目、老套的服化道,讓觀衆漸漸一邊倒,都跑去看知青們的戲了。
直到“紅臉王”關長生第二次上臺,老戲班們才贏回一點顏面。
可“紅臉王”再好使,也不能逮着一只薅羊毛。萬一累壞了嗓子,影響以後唱戲,就得不償失了。
馬金水見關長生第三段戲都快唱完了,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“那幫知青人太多了,年輕體力又好,連老關都鎮不住,後面的戲誰來唱?”
大家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心裏都在打退堂鼓。
蔣峥雲感嘆,“觀衆都圖新鮮,看膩了老戲,咱們要是能唱《廚娘記》就好了。”
《廚娘記》是龍虎班最新排的戲,主演是馬金水和蔣峥雲。因為難度大、缺人手,從來沒有在戲臺上公演過。
馬金水直搖頭,“峥雲,就算人手夠,你今天也不能再唱了,再唱嗓子就毀了。”
蔣峥雲滿臉遺憾:“可惜了,偏偏讓我趕上這時候,不濟事!”
葉齡仙卻好奇,“什麽《廚娘記》?是您戲譜裏的那幾出嗎,我會唱!”
“你會唱?”馬金水不信,“怎麽可能,光是《拷廚》那一段,沒十年基礎,誰都唱不下來。”
葉齡仙取出蔣峥雲之前給她的戲本。
她不服道:“這本子裏好多戲,新的老的,我全都練了好幾遍。詞曲、間奏、過門,我都記着呢。別說《拷廚》了,裏面每個角色,只要戲本上有的,我都會唱!不信你們考考我?”
蔣峥雲沒想到,葉齡仙這麽重視自己的戲本,還來了個“包本學”。不僅會唱主角戲,還會唱配角戲,簡直是萬金油的存在。
她愛才惜才,“讓小葉試試《拷廚》吧,這孩子有基礎,也有悟性。”
死馬當活馬醫,馬金水只能讓葉齡仙冒險一次。
因為要“打擂”,葉齡仙這一次登臺,比上一次隆重多了。
蔣峥雲讓出自己的桌位,親自給葉齡仙化妝。馬金水趁這個功夫,快速和她對了一遍戲詞。
葉齡仙故意沒看戲本,十有八、九居然都對得上。
兩位師傅對視一眼,心裏都蹦出兩個字:有戲!
關長生下臺後,《廚娘記》的戲牌子一挂,老戲迷們都很意外,龍虎班要上新戲了?
大夥覺得驚喜,鑼鼓一響,就挪了板凳,蜂擁而至。
葉齡仙和馬金水沒讓他們失望。
《廚娘記》也是一部抗主題的現代戲,改編自當地的民間故事,紅豐鎮的百姓幾乎都聽過。
講的是一個燒火丫頭,不幸被日本鬼子抓去當廚娘。為了活命,她又是扮醜,又是裝病。一邊和太君鬥智鬥勇,一邊偷偷聯系地下交通站,給游擊隊送情報。最後協助組織,成功反攻、殲滅敵人的故事。
《拷廚》這一段,唱的就是反攻前夜,太君起了疑心,在夥房拷問小廚娘的戲。這段戲一問一答,唱詞精煉,交鋒緊促,戲中有戲,驚險又精彩。
馬金水主攻醜角,他本身就偏胖,小胡子一粘,把一個兇神惡煞,愚蠢作死的太君演得入木三分。
葉齡仙飾演的,則是聰明伶俐、機智勇敢的小廚娘。
她的表演很有層次,初時緊張害怕,後來勇敢堅強,到最後大殺四方。每一次轉變,都得到了戲迷的認可,連蔣峥雲都在後臺叫好。
這一老一少,搭檔十分默契,臺下的觀衆也越來越多,最後,多到劇場都站不下,掌聲、喝彩也達到了高峰。
事實證明,花裏胡哨的服化道,只能帶來一時新鮮。戲好,活兒好,才是實力戲曲的內核,才是王道。
毫無疑問,老戲班們,這次穩贏了。
對面的知青們見場子冷了,很不服氣,個別脾氣倔的,又搗鼓了一陣功放,讓自己的聲音更大,更吵鬧了。
結果卻适得其反。
觀衆反感他們喧賓奪主。甚至有人不滿,發出噓聲,要他們停止聒噪,不要打擾《廚娘記》的表演。
那幫知青都是溫室長大的,什麽時候被噓過?挑戰失敗,一個個面子挂不住,灰溜溜下臺了。
龍虎班這邊,熱熱鬧鬧唱到了最後。
退場的時候,觀衆們熱情不減,都在喊小廚娘的名字。
排山倒海的認可,讓葉齡仙開心到暈眩。
馬金水身為宣傳隊長,幹脆拉住她謝幕。
就連蔣峥雲也激動地上臺,擦掉葉齡仙故意扮醜的戲妝,露出她原本清麗動人的臉龐。
葉齡仙這次,可真是一戰成名了。
馬金水笑眯眯介紹,“這是我們龍虎班的新成員,她叫葉齡仙,葉知青,葉師傅!”
一聲“葉師傅”讓葉齡仙受寵若驚,這是就戲班肯要她的意思了。
葉齡仙眼眶濕潤,這是長期的壓力被釋放後的巨大驚喜。
一個人走出來,堅持去做一件事,似乎很不容易。但是要讓付出得到回報,好像也沒那麽困難。
“仙女兒,你多大了?”臺下有戲迷問。
葉齡仙挺胸擡頭,“十八,過完年十九。”
“喲,不得了,十八仙兒!十八仙兒!”周圍人都在起哄。
葉齡仙哭笑不得。
這種稱號,年齡加一個名字,是在誇她年紀小,才藝高。
尤其尾音,讀起來有北方特有的兒化。親切,接地氣,足見觀衆對她的喜歡。
可葉齡仙很清楚,自己唱功還欠火候。說到底,還是《廚娘記》這出戲編得好。她今天只是幸運,不敢居功自傲。
更何況,現在還不是得意的時候。她到底能不能留在龍虎班,班裏的臺柱子關長生還沒發話呢。
她深深鞠了一躬,還禮下臺。
但在下臺前,葉齡仙還是忍不住,又看了一眼觀衆席。
如果她願意和一個人分享此刻的喜悅,那一定是程殊墨。但很可惜,這一次,臺下這麽多人,程殊墨并不在其中。
不奇怪,她哪能每次都那麽幸運呢。
葉齡仙繼續去找“紅臉王”,她很想知道,關長生對她的評價。
走到一半,她就被一個年輕的男人,激動地攔住了去路。
男人穿着嶄新的軍裝,上衣口袋別着兩只上海牌鋼筆。他模樣斯文,眉宇溫和,眼底卻有些憂郁。
他的臉上,帶着一點探究和驚喜,“小齡仙,真的是你啊。”
葉齡仙看見男人,也愣在原地。
藏了太久的眼淚,決堤一般,再也壓不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