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31 章 公演
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 本地戲班的東、西之争,也是生、旦之争。
坤伶自古就有,但在清朝, 女子不能登臺唱戲,凡涉及坤角,都是由男旦來反串。清末民初,才重新有花旦湧現。
在當地, 後來逐漸演化為,東調相對多是王侯将相,由男子唱主角。西調相對多是才子佳人,由女子唱主角。
而在龍虎班,包括關長生在內, 人人唱東調。就連擅長反串的男旦蔣峥雲,也能把坤角唱得英姿俠骨, 偏豪放化。
所以他們不唱西調的戲。女師傅也只能在戲班裏鑲邊,很難拿到分量大的角色。關長生要葉齡仙改戲,維護的就是他們東調戲班的傳統。
但是對葉齡仙而言, 如果辜負、放棄秦婵君奶奶的教導, 無疑是一種背叛。
所以,面對臺上臺下的壓力, 葉齡仙勉強擠出一絲微笑,倔強地對所有人說, “對不起,我就這麽唱, 不改!”
關長生更生氣了。
他在戲班向來有威信, 第一次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拒絕, 面子挂不住, 怒火中燒,“你要是不敢,就離開龍虎班,回你們大隊去。”
反正沒戲了,葉齡仙把心一橫,也不怵紅臉王了,反駁道:“你又不是管事的,憑什麽要我走人?我是公社請來的師傅,要攆我走,也得公社的領導說了算,就是馬隊長也不行!”
馬金水眼看要打起來,只好站出來勸,“老關,算了別,她一小媳婦兒,你較什麽勁?況且,龍虎班的唱戲師傅名單,确實是公社裏蓋過章的。你現在讓人家走,公社領導問起來,咱也不好交代啊。”
馬隊長這麽說,也不是刻意向着葉齡仙,而是這小媳婦兒确實運氣。
上次勞動節,她在公社唱的《廚娘記》,唱贏了來踢館的兵團知青,還給自己博了個“十八仙兒”的名號,公社的領導一直記着她呢。
說到這裏,蔣峥雲也勸,“這次慶豐收公演,縣領導還邀請了不少戲曲行家,萬一兵團的知青又來唱對臺戲,小葉好歹能上臺,跟他們叫板嘛!”
兩位師傅都幫葉齡仙說話,倒顯得他這個“紅臉王”有些霸道、不講理了。
關長生嘆氣,“老馬,小蔣,我這麽做是為了誰,還不是為了咱們龍虎班?現在唱東調的本來就少,她這麽加進來,胡攪蠻纏,風格根本不統一嘛!”
葉齡仙又忍不住喊冤:“我沒有胡攪蠻纏!唱戲本來就是百花齊放、百家争鳴,為什麽風格一定要固定?為什麽東西南北的唱腔不能融合,不能出現在同一部戲裏?這不公平。”
是啊,華國的戲曲文化博大精深,每一種地方戲,本來就風格迥異,都有自己的文化特色。
葉齡仙小時候在藝校,跟着教戲師傅,為了打基礎,她什麽戲都學,什麽戲都唱。也難怪她單純,不懂本地的流派之争。
但也因為這樣,只有她敢亂拳打死老師傅。
“什麽東調西調,不管什麽戲,老百姓愛聽才是好戲。”
當着所有人的面,葉齡仙向紅臉王抱了抱拳,“關師傅,今天如果有冒犯,我先給您道個歉。
“但也請您給我個機會,我就用西調唱。要是觀衆不買賬,轟我下臺,不用您說,這次唱戲的報酬,我分文不取,全都捐給龍虎班!但我要是唱的好,觀衆願意看,您以後就不能再為難我,怎麽樣?”
這是要立軍令狀的意思了。
臺下的老戲迷,大都支持老戲骨關長生,覺得葉齡仙身為晚輩太狂妄。
但也有不少年輕的戲迷,對東調西調沒什麽隔閡觀念,覺得熱熱鬧鬧也挺好,所以忍不住聲援葉齡仙,“讓她唱,讓她唱吧!”
關長生如果再卡人,那就顯得不大度了。
“要唱随你。到時候丢臉,被人砸臭雞蛋,可別怪我沒提醒你!”關長生放下狠話。
所有人松了口氣,危機暫時解除,今天的聯合彩排,終于能磕磕絆絆重新啓動了。
大概是真的怕被觀衆砸雞蛋,往後五天的排練裏,葉齡仙比誰都賣力。
她邊練邊學,最後不僅把自己的戲唱得游刃有餘,還又來了個“包本學”,把其他大大小小角色的戲,全都學會了。
到了真正演出這天,周邊省市幾個叫得上名號的戲班,報社媒體,全都來了。當然也包括建設兵團文工隊的那幫知青。
甚至還有幾個文藝部門的老師,據說也混在觀衆裏,想給自己的單位挖幾個好苗子。
五湖四海的觀衆,也早早趕到紅豐鎮。因為人太多,當地幾家招待所,全都住滿了客人。甚至還有外地的戲迷,訂不到招待所,晚上就睡在大街上。
這就是農閑唱大戲的好處,可見人民群衆對文化生活需求有多麽強烈。
一大早,葉齡仙忙着上妝,候場,沒時間去找老朋友打招呼。
看着劇場裏黑壓壓的人群,她心裏反而松了口氣,忍不住傻笑了一下。
蔣峥雲在旁邊,好奇地問,“今天,你可是一戲定生死,我都替你緊張,你居然還能笑出來?”
葉齡仙:“蔣師傅,我笑的是,至少他們手裏,沒有一個是揣着雞蛋過來的。”這樣的話,她待會兒上臺,哪怕再不受觀衆待見,也不至于挨雞蛋打。
蔣峥雲滿頭黑線,故意吓唬她:“是啊,這年頭雞蛋多寶貴,誰會用來砸唱戲藝人?他們最多扔點碎石頭、木疙瘩上來!”
“……”葉齡仙一點也不想知道這個!
好在,觀衆對新戲向來有極高的包容度。《慶豐收》是龍虎班的年度大戲,前面每一個師傅都拉滿了弦,扯開嗓子,大唱特唱。等到葉齡仙出場時,期待值已經達到了頂峰。
所有人都以為,葉齡仙也會一上來就比嗓門。但她一字未唱,先用長棍做道具,表演了一段耍花槍。
葉齡仙的動作如同行雲流水、游龍驚鳳,既有力度,又賞心悅目。她甚至在臺上連翻了好幾個筋鬥。
嚯,當地的戲迷,有多久沒見到實打實的刀馬旦表演了!他們個個目不轉睛。
葉齡仙是用肢體語言告訴大家,她今天飾演的,是一個能文能武,保護糧倉的小村姑。
小村姑除了“武藝高強”,還天真浪漫,美麗溫婉,深深熱愛着自己的故鄉。她唱詞清晰,尾音悠揚,目光多情,一颦一笑都是魅力。
臺下不少觀衆都看癡了。
有幾個戲迷,本來就是從西部、西南幾個省趕來的,那裏的戲班盛行西調。他們聽到這樣的戲腔,感動得熱淚盈眶。
結果就是,葉齡仙不過出場了幾分鐘,她得到的掌聲和認可,一點也不輸“紅臉王”。
演出過程中,葉齡仙不僅沒有收到奇奇怪怪的東西,演完換場的時候,還有不少觀衆、戲迷叫她的名號。
甚至有人好奇,她到底是從哪個地方來的知青,怎麽會把西調戲唱得這麽好!
直到後面關長生再次上臺,觀衆的注意力才被重新拉回去。
《慶豐收》唱完,葉齡仙忐忑地等待後臺,等待關長生的評價。
真正到了決定生死的時刻,她反而沒什麽信心,有點後悔,自己當時立軍令狀太沖動了。
然而,關長生下了臺,徑直去自己的休息室卸妝。
他見葉齡仙像犯錯的學生一樣,呆呆站在旁邊,忍不住冷哼,“還愣着幹什麽,準備準備,一會兒去唱送客戲!”
“啊?這,那……”葉齡仙激動得話都不會說了。
關長生的意思是,葉齡仙不僅可以留下,還可以繼續去唱戲呢!
馬金水笑她,“行了,老關可沒那麽小氣。要謝幕了,你快上去唱送客戲。你每唱一首,公社有補助,你還能多領五塊錢呢!”
“還有補助?這麽多啊!”五塊錢一曲,葉齡仙覺得自己能唱到公社破産。
問題是,送客戲的意義是打發顧客,唱完一曲,希望觀衆早早離場,好讓戲班收工。但是葉齡仙一上臺,原本要離場的觀衆,坐定不走了;已經走到大門口的觀衆,聽見“十八仙兒”聲音,又折了回來。
葉齡仙憑借自己的實力和魅力,愣是把雞肋一樣的送客戲,唱成了和主戲一樣精彩的留客戲。
本着把公社唱到破産的原則,葉齡仙唱完一曲,又唱了一曲。
直到蔣峥雲實在看不下去,借着演出轉場沖上去,把她拉下了戲臺。“行了,下午還有其它戲班要登臺呢!”
“我的五塊錢!”葉齡仙心疼。
蔣峥雲恨不得打她一頓,“再唱下去,你的嗓子還要不要了?咱們唱戲的,一寸聲帶十寸金,嗓子要是壞了,千萬個五塊錢也買不回來!”
這麽一說,葉齡仙還真覺得口幹舌燥,不敢再逞強。她拿起保溫杯,咚咚喝了一大口。
今天是有點廢嗓子,但是想想又豐滿了不少的小金庫,她覺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。
龍虎班的《慶豐收》上午公演完,基本就從實力上鎖定了這次演出的龍頭老大位置。
其它戲班,包括建設兵團的知青文工隊,都有自知之明,不敢再跟龍虎班打擂臺,更不敢唱對臺戲。下午,他們只能搶破頭,去争第二名了。
下午,龍虎班沒有公演,葉齡仙不用排戲,她幹脆搬了個小馬紮,低調地坐在戲臺斜後側。這樣既不會在觀衆區引起騷動,也能旁觀同行的演出。
看着東西南北,這麽多戲班,各自精彩、各自獨特的演出,葉齡仙再次想,為什麽大家要劃分楚河漢界,不能在同一部劇裏,共同奉獻精華呢?
特殊的觀衆,似乎并不只有她自己。
葉齡仙漸漸注意到,觀衆區後排,有兩個中年女人,似乎格外與衆不同。
其中有個女人,大概四五十歲,保養的非常好。她的頭發燙着卷,染着不自然的黑,但是皮膚很白,即使眼角有細紋,也能看出,她年輕時是個氣質型的美人。
這個女人不像觀衆,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嚴肅,也不大愛笑。她全程觀看演出,非常冷靜,從來不鼓掌,也從來不喝彩,只偶爾低下頭,在日記本上飛速記錄着什麽。
或許是第六感,或許是看到她握筆時翹起的蘭花指,葉齡仙覺得,這個女人一定是懂戲的,而且不是一般的懂。
一想到上午,她們也全程觀看了自己的演出,葉齡仙心裏就更好奇了。
她們該不會是哪個報社的記者吧,但是年紀又似乎大了一點。
葉齡仙自從加入龍虎班,專業上獲得了不少的自信,社交方面也大膽了許多。她甚至想走過去,和那兩個女人聊聊戲。
然而這時候,真·兵團報社的記者楚修年,問了一堆人,好不容易走了過來,“小齡仙,原來你在這裏!”
葉齡仙看見楚修年過來,心裏也高興,急忙站起身,激動地問:“修年哥,別來無恙,先生最近病情怎麽樣了?”
楚修年擦掉額頭的汗,笑道:“我很好,我母親的病情也好轉了許多。上個月,她聽說你在紅豐公社唱戲,高興得都能下地走路了。”
“謝天謝地!等我回城,一定要親自探望她老人家,給她唱我新學的現代戲!”
“嗯,我今天看你們演的《慶豐收》,就知道你又進步了不少。上回,大家都叫你‘十八仙兒’,我媽知道了,又高興又遺憾,她說如果你沒有下鄉插隊,肯定十四、五歲就能登臺,就該是‘十四仙兒’、‘十五仙兒’了!”
葉齡仙也忍不住大笑,“那還是‘十八仙兒’吧,更順口一些。”
楚修年怔住。他覺得葉齡仙似乎更開朗了,也更活潑了。她這一笑,勝過萬千芳華,比剛剛在臺上演的小村姑還要美麗奪目。
葉齡仙突然想到什麽,不好意思地問,“修年哥,前段時間,我在電話裏拜托你的事情,不知道行不行?如果太麻煩……”
“不麻煩。齡仙,你難得托我幫一次忙,這點事情,不算什麽。我今天來找你,就是為了這個。”
楚修年說着,從背包裏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禮盒,微笑着遞給葉齡仙。
小禮盒裝在塑料袋裏,葉齡仙小心翼翼地打開,果然,裏面是她心心念念的手表,品牌、顏色、型號全都對得上。
“修年哥,我要買的就是這個,實在太感謝你了!”
禮盒裏附有供銷社的收據,價格自然不是一筆小數目。葉齡仙也沒心疼,她數出身上提前湊好的錢,全都交給楚修年。
“修年哥,這些都是我做手工,還有唱戲掙的錢。好像還差幾十塊,不過你放心,等這次公演結束,公社會再發一批補助。到時候,我再寄到建設兵團,還給你!”葉齡仙臉上是滿足的喜悅。
楚修年沒有接這筆錢,或者說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要葉齡仙的錢。
他只是想不通,一個平時節儉得連新衣服都不舍得買的小姑娘,怎麽會突然花上百塊錢,去買一塊手表呢。
而且這塊手表,是男士款,只有京市和上海的鐘表店才有賣。正因為一般人買不到,所以葉齡仙才會拜托他。
楚修年把事辦了,看着她臉上小女人的幸福表情,心裏卻很沉。
“齡仙,你老實告訴我,你為什麽要買這塊手表,買給誰?你是不是……是不是,跟人處對象了?”
葉齡仙倒沒想太多。
兩個月前,勞動節那天,葉齡仙和楚修年在也是在這裏重逢。分別之後,楚修年回到建設兵團,第一時間湊足了兩百塊錢,彙給了葉齡仙。
葉齡仙沒要這筆錢,希望他留着給先生治病。楚修年着急,又把電話打到老樹灣大隊,輾轉了好幾次,葉齡仙本人才接通。
見她執意不收,楚修年最後只好問,“齡仙,你那邊有沒有缺什麽,告訴我,我都買給你。”
那時候是五月中,葉齡仙和程殊墨還沒有結婚,甚至一點處對象的苗頭都沒有。
葉齡仙一直記挂着,勞動節那晚,她差點弄丢了大隊的二八大杠,是程殊墨用他唯一的手表,把車子“換”了回來。
她心裏始終愧疚不安。便簡單說了一下手表的外形,想請楚修年幫忙再買一塊,好還給程殊墨。
今天,楚修年又問起,葉齡仙沒什麽遮掩的,大大方方、甜甜蜜蜜地承認,“這塊表,是買給我丈夫的。”
“什麽,你竟然結婚了?為什麽瞞着我……母親?”
這句話一出,楚修年才知道,自己的聲音有多震驚,多苦澀。
他甚至有一點生氣。
“齡仙,你和誰結婚了?是不是上次那個二流子知青?你才多大,你懂什麽結婚!是不是那個人強迫你,誘騙了你!?”
不甘和嫉妒,快要沖破楚修年的胸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