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34 章 紅纓
人民劇場, 戲班後臺。
根據赤腳大夫的建議,關長生立即決定,把兒子虎崽送到縣醫院, 再仔仔細細做一套檢查。
臨走之前,他找到葉齡仙的休息室,撲通一聲跪了下來。
“關師傅,您這是幹什麽?”葉齡仙急忙站起身, 扶他起來。
關長生聲音嘶啞:“葉師傅,今天多虧了你,我兒子這條命才能撿回來。以往,是我為人傲慢,對你有偏見, 還請您寬宏,受我一拜!”
葉齡仙哪敢接受, 急忙勸解,“關師傅,您折煞我了。其實一開始, 我也不确定虎崽是卡了喉嚨, 就想着,多用一種方法試試。虎崽能活過來, 是他福大命大!”
關長生還想再說什麽,葉齡仙求助地看看馬、蔣兩位師傅。
馬金水連忙拉過關長生, “孩子能救回來,就是他命不該絕。虎崽大難不死, 必有後福。老關, 你還是趕緊把虎崽送去縣醫院吧。”
蔣峥雲也勸:“是啊老關, 還有你的嗓子, 趕緊讓縣裏的醫生也看看,千萬別耽誤了。”
關長生這才抱拳,沖各位師傅告別。
葉齡仙這會兒已經恢複,她送出門,想順便尋找程殊墨的身影。
今天救人時,她的體力快要耗盡,如果沒有程殊墨無條件信任她,接替她發力,虎崽是救不下來的。
葉齡仙剛走到門口,卻碰見楚修年和任思甜,帶着兩個中年女人,從外面走了進來。
這兩個女人四五十歲,都穿着面料考究的列寧裝。葉齡仙對其中一個卷發女人印象很深。她們就是這三天以來,全程觀看戲班公演的人。
任思甜看見葉齡仙,拉着那位燙着卷發、表情略嚴肅的女人,親昵地撒嬌,“舅媽,你們要找的人,就是她。”
葉齡仙微微意外,任思甜不但認識她們,還和其中一位是親戚。
卷發女人審視地看着葉齡仙。
她雖然年紀大一些,但顯然屬于被歲月優待的類型。氣質高級,身段優雅,像是做慣了老師,總給人一種天性的壓迫感。
不知道為什麽,葉齡仙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,但還是禮貌地問候:“您好……”
“你叫葉齡仙?”卷發女人幾乎同時開口,“你剛剛的救人方法,用的不錯。”
女人在表揚她?
葉齡仙剛要謙虛幾句,又聽見女人毫不客氣地說,“但是,你今天的戲,唱得太爛了,比前兩天差多了!”
果然是行家。葉齡仙被指出錯誤,雖然有些難堪,但也不生氣,她老老實實道歉:“對不起,我今天在臺上,是有些分心。”
卷發女人:“哼,不要找借口,觀衆可不會給你重新演出的機會。”
面對這樣嚴厲的指摘,葉齡仙有些不知所措。
卷發女人還想再說什麽,被她的同伴打斷,“行了,這姑娘年紀小,在臺上能演成這樣,已經很難得了。她又不是你的學生。多好的苗子,別把人吓壞了。”
這位同伴和氣地介紹,“各位師傅,你們好,我們是受貴縣的邀請,從京市的‘華聲劇團’趕過來的。”
她繼續介紹身邊的卷發女人,“這位呢,就是我們華聲劇團的聶丹慈老師。”
“什麽,她是華聲劇團的聶丹慈?聶大師傅?”蔣峥雲最先驚呼出聲。
他激動地走到聶丹慈面前,“聶大師傅,我小時候跟着老師去京市演出,在華聲樓聽過您的戲,太精彩了,我到今天都沒忘!只是可惜,您現在不怎麽登臺了。”
聶丹慈總算露出一點笑容,“蔣師傅客氣。”
葉齡仙沒聽過聶丹慈的名號,但是大名鼎鼎的“華聲劇團”,她還是知道的。
華聲劇團的前身是華聲樓。據說是元末年間,由著名的華聲戲班所建。往後數百年,但凡有響當當的戲班進京,都以在華聲樓演出為榮。
建國後,華聲樓改名為華聲劇團,成了國有戲劇團,長年都有名家演出,在業內的影響力,不亞于國家大戲院。但每次演出,華聲劇團都一票難求,葉齡仙這種窮苦人家的孩子,自然是連門檻都摸不到。
葉齡仙雖然沒有見過聶丹慈,但她知道,能在華聲樓演出,還被蔣峥雲成為“大師傅”的,一定是才藝雙全的行家。
因此,剛剛被聶丹慈訓斥那麽幾句,葉齡仙完全不覺得難受了。這至少說明,聶大師傅是有真本領的,而且還認認真真看過她一個無名小輩的戲。
別說蔣峥雲敬着她,就連龍虎班資歷最老的馬金水,也向聶丹慈作了個揖,“聶大師傅,早知道您在臺下坐着,我們還哪敢弄大斧、耍大刀啊,讓您見笑了。”
聶丹慈還禮:“馬隊長謙虛!聞道有先後,術業有專攻。這次來紅豐公社,看到您的‘三子’絕活,也是我的榮幸。”
“戲迷擡愛,不敢當,不敢當。”馬金水又問,“聶師傅這次過來的目的是?”
聶丹慈看了一眼葉齡仙,委婉道:“下半年了,我們華聲劇團也該招新了。”
“招新?難道是……”馬金水同樣看了看葉齡仙,突然笑起來,“聶師傅眼光可真毒,我們剛請來的新苗子,就被您給盯上了!”
倆人打啞謎,只有葉齡仙夾在中間,一頭霧水。
蔣峥雲笑她:“齡仙,你還愣着幹什麽。聶大師傅這是有意,帶你去華聲劇團唱戲呢!”
是的,蔣峥雲用的是“帶”,老師帶學生的“帶”。
一屋子的人都咋舌。
華聲劇團跟草臺子龍虎班不一樣,那可是正經的公家單位。
過去,只有戲曲學校畢業的,才能被分配進華聲。這幾年藝校停辦,沒有分配了,戲院的老師們只能去各大公社的戲班宣傳隊,尋找好苗子破格提拔。
破格提拔的意思是,一旦這個人被選上,那麽她就可以從地方直接調去京市,住公家房、吃商品糧了!
葉齡仙不敢相信,這麽好的事兒,會突然落在自己身上。
這輩子,她雖然立志先考大學再回城,但是如果能提前回城,在京市也不影響她考大學呀!而且,她還能提前進入正規戲劇團,跟着真正的名家學唱戲。
但是,如果葉齡仙就這麽提前回城了,程殊墨又該怎麽辦呢?難道要把他一個人留在老樹灣嗎?
整屋子的人都在等葉齡仙表态,她卻陷入了兩難。
許久,她鼓起勇氣,看着聶丹慈的眼睛,小聲道:“聶大師傅,謝謝您的擡愛……”
話還沒說完,任思甜突然沖過來,不滿地看着聶丹慈,“舅媽,您不是說要來看我唱戲嗎?我可是您的外甥女啊,您怎麽向着外人,寧願選她也不選我呢?”
“思甜!”聶丹慈警告她一眼,“戲臺上面沒有近親,一切靠實力說話。”
任思甜:“可您選誰也不能選她呀,她根本不配進華聲!你知不知道,她已經……”
“任思甜!”楚修年也不贊同地遏喝止她。
“憑什麽不讓我說?我偏要說,這個葉齡仙,她已經結婚了!她嫁的人,就是程伯父的兒子程殊墨!”說到最後,任思甜明顯帶了哭腔。
空氣有一瞬的安靜,聶丹慈也沉默了。別人不知道這位程伯父是誰,聶丹慈可是了解一些。
像是不解氣,任思甜又補了一句,“誰知道她是靠什麽手段上位的?”
這就很容易引發聯想了。不過,聶丹慈最關心的還是,“葉齡仙,你才多大?你真的已經結婚了?”
葉齡仙誠實地點點頭,“是,我已經結婚了。”她又解釋,“合法的,過了冬月,我就十九了!”
聽到這個月份,聶丹慈愣了一下。“既然結婚了,剛剛招新的話,當我沒說。”
聶丹慈說完,向幾位師傅颔首,走出了後臺。
一衆人跟着惋嘆,這麽好的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機會,可惜了。
但是,葉齡仙自己很清楚,聶丹慈為什麽會改變主意,放棄帶她。
招進劇團的新苗子,都是要從頭開始培養的,出師起碼五年。葉齡仙現在就結婚了,萬一懷孕兩三年就耽誤了。這個風險誰都擔不起。
葉齡仙并不後悔結婚,但這不代表她服氣。
她猛地追出去,在背後喊:“聶師傅,請您聽我說幾句話。”
聶丹慈沒有回頭,但頓住了腳步。
“我覺得貴單位,把是否結婚作為選拔新人的硬性标準,是完全不合理的!”葉齡仙硬氣道。
“但我尊重您的決定。以後,我會努力考戲曲大學,畢業後再去考您的劇團!所以,到時候……您不能再拒絕我!”最後一句,葉齡仙幾乎是吼着喊出來。
任思甜卻在旁邊嘲笑,“高考都停滞多少年了,你還想考大學?”
聶丹慈也覺得葉齡仙異想天開。她不屑地轉身,卻對上一雙清澈、赤誠的眼睛 。
聶丹慈怔住,像是認真想了想,也像是哄她,“行啊,小丫頭,我等着你。”
葉齡仙回去之後,馬金水簡直恨鐵不成鋼,“小齡仙,你是不是傻,結婚了可以假裝離婚嘛。但是回京、進劇團,你一輩子也只有這一次機會!”
葉齡仙想了想,“也不是,我跟程大哥結婚,一輩子才只有這一次機會。”
如果這就是傻,葉齡仙決定傻到底,畢竟,她上輩子可沒這麽幸運,和程殊墨走到一起。
蔣峥雲覺得她真是沒救了,“那可是聶丹慈,鼎鼎大名的‘紅纓美人’聶丹慈诶!”
“紅纓美人?”葉齡仙好奇。
“這你都不知道?”蔣峥雲開始科普偶像的事跡。
“聶丹慈,聶大師傅,她年輕時,跟華北栖鳳班的老一輩名家學過藝,是建國後新一輩戲曲演員裏的翹楚。她練功二十年,打戲功夫一流,一杆紅纓槍,槍挑天下刀馬旦,就連武生也比不過她!”
“可惜,聶丹慈三十歲那年,因腰傷沉寂了一年多,複出後身體不好,便放棄了武戲。後來,她改唱文戲,依然是花旦裏的鼎甲。只是前幾年趕上大運動,不能唱古裝戲了,她才退居幕後,主管華聲劇團,當起了編劇、老師。”
蔣峥雲最後總結:“哎唉,聶大師傅真是把一輩子都奉獻給了戲曲事業,連婚姻大事都耽誤了。”
“一輩子?”葉齡仙覺得這話有些誇張。任思甜喊聶丹慈舅媽,她明顯是結過婚的。
蔣峥雲:“不誇張。很少人知道,聶大師傅一輩子沒有生兒育女,她和現任丈夫也是前幾年才搭夥過日子。可不就是貢獻了一輩子嗎!”
原來如此,難怪聶丹慈會如此在意,葉齡仙這個新成員是否結婚。
再聊下去就是八卦了,葉齡仙沒有再問。
下午,公演散場後,馬金水從公社領了獎金和補助,按照标準,一一發放給龍虎班的成員。
“關師傅人不在,他走之前說了。他這次掙的錢,都送給葉師傅,算做救命的謝禮。”馬金水拿了兩個信封,遞給葉齡仙。
葉齡仙自然不肯接受,只拿了她自己應得的那一份。
這一次,葉齡仙不僅有正常補助,還有唱送客戲的“加班費”。最重要的是,公社為了獎勵她救回虎崽,已經多給她發了十張大團結。
當然大團結裏,也有程殊墨的貢獻。
掙的錢裝在一起,把牛皮紙信封撐得鼓鼓的。賺到了這麽多錢,明明應該很開心,葉齡仙心裏卻沉沉的,并沒有太多成就感。
大概是因為,她真正想買的東西沒有買到。
不過,她真正想送的人,倒是傻乎乎地等在劇場大門口,時刻準備着接她回家。
程殊墨看見葉齡仙出來,急忙把腳下的煙蒂踢到看不見的角落。
他大步走過去,臉上帶着笑容,心情明顯比她好太多。
他很自然地牽住她的手,“仙兒,你的行李我已經從招待所取出來了,咱們現在回家,好嗎?”
程殊墨有結婚證,入住時也是他們共同登記的,招待所的人信任他并不奇怪。
葉齡仙悶悶地點頭,“走吧。”
回去的路上,天色慢慢黑下來。
西山很安靜,比西山更安靜的,是一對別扭的小夫妻。
程殊墨本來就是不愛說話的性子,葉齡仙又對這兩天的事耿耿于懷,兩人坐在同一輛二八大杠上,明年靠得很近,卻各自懷着心事,沉默不語。
下山的時候,程殊墨突然把車子停住。
“怎麽了?”葉齡仙急忙問,該不會又撞到什麽山雞、野兔了吧。
“沒有。”程殊墨寬慰她,“就是騎不動了,休息一下。”
葉齡仙:“……”剛剛上山的時候,也沒見這人喊累,搞得好像她有多重一樣。
不過,這次多了些行李,還是有一定負擔的。葉齡仙急忙跳下後座。
程殊墨停車後,真的扶着腰,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休息。一雙黑黢黢的眼睛,直直地看着她。
葉齡仙不禁反省,下次出差,一定要盡量少帶東西。
她掏出保溫杯,幹巴巴地問,“程大哥,你要不要喝點水?”
說到喝水,葉齡仙只想咬自己的舌頭。她想起前天晚上,在招待所旁邊的小公園,他們也是因為“喝水”,彼此吻得難解難分。
“仙兒,你想去華聲嗎?”程殊墨突然開口。
他說的是華聲劇團,果然,他已經知道,今天聶丹慈邀請她去京市的事。
像是賭氣,葉齡仙竟然沒有否定。
程殊墨語氣苦澀,“如果你真的,現在就想回城,我可以……”
“離婚嗎?”葉齡仙突然擡高聲音打斷他,“程同志,如果咱倆離婚,說不定我還可以去求聶師傅。”
“你想都別想!”程殊墨氣得在她手腕上咬了一口。
“葉齡仙,我是說,如果你想去華聲,我可以打電話,求我父親幫忙。他和華聲有一些工作上的往來,應該也認識聶丹慈。”
董事之後,程殊墨就很少去求他父親辦事。就連幾年前,他想去建設兵團當兵,因為雷彪的原因去不了,都很有骨氣地沒去求他。
但是這一次,關系到葉齡仙,程殊墨不能不開這個口。
葉齡仙這才反應過來,原來他說的是去……求公公啊。
他們結婚的日子雖然不長,但是程殊墨從來沒有主動在她面前提過父親的事,葉齡仙漸漸感受到,他和自己的家庭一樣,父子之間多少有些矛盾。
可即便這樣,他還是願意幫她。
是她誤會了他,葉齡仙有點慚愧。
“程大哥,對不起。其實,今天沒去成華聲,我一點兒也不後悔。我不能現在回城,也不能就這樣離開老樹灣,因為你是我的丈夫,你在這裏,我們的家就在這裏呀。”
這大概是程殊墨此生聽過的,最動人的情話了。
他的心在發顫,卻別過臉,把發紅的眼角隐藏在夜色裏。
葉齡仙沒有注意到,自顧自說着,“所以你不用去求程伯父。以後,我可以考上大學再回城。但是,如果你不好好學習,考不上大學的話,那我們就只能離……哎,疼……”
程殊墨又咬了她一口,“叫你提這個,沒完沒了了是吧?”
哼,這人是屬狗的吧!葉齡仙氣呼呼轉身,決定自己走回家。
“仙兒,別走!”程殊墨慌亂地追上了,從背後緊緊抱住她。
他把手臂伸到她面前,“剛剛很疼嗎,要不給你咬回來?”
男人的手腕粗壯有力,但也幹幹淨淨,葉齡仙又想起,本應該戴在這裏的那塊手表,不滿再次湧上心頭。
新仇舊恨一起算,她也沒客氣,低下頭狠狠咬了一口,留下一圈小小的牙印。顯然可見,這比程殊墨剛剛咬她用力多了。
身後的男人竟然一聲不吭,像是完全不覺得痛。
他打開書包,拿出圓珠筆,快速照着牙印描了一圈,還加了幾道連貫的線。
最後,他笑着展示在葉齡仙面前,“好了,你送我的手表,我已經老老實實戴上了。夫人大人,可否滿意?”
葉齡仙終于被他逗笑了,“這破手表,怎麽能一樣嘛……”
話雖這麽說,葉齡仙還是乖乖坐上了二八大杠。先前的陰郁一掃而盡,夫妻倆之間,似乎再也沒有隔閡。
回到小石院,已經是深夜。
葉齡仙困得眼皮直打架,任由程殊墨牽引着,洗手洗臉、換衣服……
突然,她注意到,卧室的書桌上,似乎多了一個方方長長的東西。
“那個是……”她立即變得清醒,跳着撲過去。
摸到東西後,确定它是真實存在的,葉齡仙驚喜地叫起來,“天哪,這是……給我的嗎?”
程殊墨可比她淡定多了,像是家裏多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小玩意兒。
看她高興成這樣,他心裏有些得意,臉上卻不冷不熱——
“哼,看你還敢跟我離婚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