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33 章 急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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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早上, 葉齡仙是頂着一雙國寶眼去戲班的。

蔣峥雲見她這樣,大吃一驚,“怎麽回事, 昨晚沒休息好?”

“沒有,可能昨天太熱鬧,做了點噩夢。”夢裏,她被某人反剪着雙手, 兇巴巴的,非要懲罰她,還要把亮晶晶的手表套在她的腕上。結果仔細一看,不是手表,而是一副又笨又重的手铐, 葉齡仙當時就吓醒了。

蔣峥雲又道:“你呀,氣色差歸差, 聲音倒是好了不少。你昨天唱戲太多,說話都有些啞了。我還怕你今天倒嗓,上不了臺呢, 真是謝天謝地!”

這倒是多虧了某人昨夜送來的那一包花藥茶, 葉齡仙心情複雜,沒有說話。

蔣峥雲把她拉到鏡子前, “我幫你上妝,遮一下眼睛。”

動作之間, 葉齡仙随口問,“馬師傅人呢, 怎麽一上午也沒見着他?”

蔣峥雲扶額, “一個個讓人不省心, 老馬他呀, 這會兒還在休息室裏醒酒呢!”

原來,昨天龍虎班排的新戲《慶豐收》,大獲成功。就連特意從縣城趕過來視察的領導,也贊嘆龍虎班是東南西北幾個地方戲班裏的“狀元”。

公社的領導得到上級領導的肯定,心裏高興極了,當既要表揚龍虎班的負責人。昨晚,他們不僅和馬隊長一起吃了飯,還把自家釀的高粱酒送給了他。

馬金水平時沒什麽愛好,就愛睡前小酌幾杯。昨晚碰上好酒,一不小心喝高了,暈暈乎乎睡了半夜。今早起床,見還剩半瓶,沒管住饞蟲,又喝了個一幹二淨。

“這樣也行?我記得戲班有規定,上臺前飲酒可是大忌!”葉齡仙為馬師傅擔心,“他喝醉了,萬一忘詞、影響發揮怎麽辦?”

戲迷的耳朵靈光得很,可不是那麽好打發的。

蔣峥雲笑:“要是別人,我早就一桶冷水潑上去,讓他清醒了。不過,喝醉的是老馬,你就等着看好戲吧!”

蔣峥雲聽着前臺的動靜,快到轉場時,突然站起身,沖休息室的門簾大喊了一聲:“馬金水!馬大爺,該您上場喽——”

話音未落,馬師傅嗖得一聲探出頭,“走着喽——”他暈暈乎乎小跑着,去前臺趕場子了。

葉齡仙又好笑,又放心不下,也跟過去。

馬師傅接下來的表演,真是讓她大開眼界。

大運動以來,哪個戲曲演員不是在臺上慎之又慎,生怕唱錯一句戲,說錯一句話。

馬金水是醜角裏的行家,過去演的都是老官、大盜、叫花子……這些不入流的角色。這幾年,他在現代戲裏演鑲邊綠葉,自然更加低調,絕不輕易顯露真本事。

但是喝醉酒的馬師傅,就不一樣了。

除了口白和笑功了得,傳統醜角擅長的帽子功、扇子功,馬師傅都是頂尖的。即使醉酒,光聽着樂器師傅的伴奏,他也能唱對戲詞、邁對戲步,甚至……超常發揮。

這會兒,有眼尖的戲迷見馬師傅臉頰通紅,一看就是喝高了,便瞎起哄,扔了一頂圓弧小帽兒上來。

馬金水順手抓住帽子,看也不看,就戴在頭上,表演起了“帽子功”。他搖頭晃腦,帽子像粘在他身上,指哪去哪,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,連連喝彩。

前排坐了幾個小孩,尤其是關長生的兒子虎崽,笑得幾乎躺在地上打滾,幸虧被戲班的人瞧見,及時抱了起來。

就連觀衆區最後排,昨天看戲時,一直不茍言笑的兩個中年女人,也笑着鼓起了掌。

葉齡仙卻為馬師傅捏了把汗。這帽子是古代的款式,按理來說,這樣的道具,是不能出現在戲臺上的。

可是,臺下還坐着縣城、公社的領導,竟沒有一個人喝止。他們和群衆一樣,也看得津津有味。

葉齡仙真正感受到,有什麽東西在漸漸消融。也許,傳統戲的春天已經在路上了。

到了中午,馬師傅徹底酒醒,想起自己在臺上的放飛自我,也吓得脊背發涼。

不過大師就是大師,在廣大戲迷的熱切要求下,他下午又登臺,表演了另外拿手的“扇子功”和“辮子功”。

他特意戴了長辮子,插了把小折扇,表演時把扇子轉成花,把辮子搖成松。再配合口白和笑功,馬師傅演得出神入化。葉齡仙和所有人一樣,眼睛都看直了。

這天,名醜馬金水重演“三子功”的消息,讓整個紅豐公社都沸騰了。大家為了一飽眼福,幾乎把人民劇場的門檻踏破。

這次演出,馬師傅的人氣大增,風頭甚至蓋過了“紅臉王”關長生。

晚上謝幕的時候,關長生被戲迷拱起來,自然是不服輸的。他大方表示,明天公演最後一天,他也要亮出絕活,戲迷們就等着瞧吧!

葉齡仙自然是期待的。因為最後一天,關長生不僅要亮絕招,戲班還會給大家發放這幾天的“潤嗓費”,最重要的是,程殊墨該來接她回家了。

雖然夫妻倆剛剛吵過架,但是,他……應該還是會來接她的吧。

葉齡仙的心沒有懸太久。最後一天上午,她一進劇場,就看見程殊墨站在過道上,低着頭,跟一個穿軍裝的女知青說話。

女知青是建設兵團的任思甜。

原來她也來了,如果不是程殊墨,葉齡仙可能根本不會想起她。

葉齡仙刻意不看任思甜,卻忍不住去看程殊墨的手腕。他的襯衣袖子攏起,手臂上幹幹淨淨,絲毫沒有戴手表的痕跡。

難道他最後,還是把那塊手表扔掉了?

葉齡仙難掩心裏的失望。

“齡仙,這就是你選的男人?”楚修年從背後走過來 。

他不贊同地看着遠處的程殊墨,對葉齡仙又氣又無奈。

這時候,不知道程殊墨對任思甜說了什麽,原本笑意盈盈的任思甜,突然目瞪口呆,難以置信地看着他,眼淚也開始嘩嘩地流。

程殊墨顯然不打算安慰任思甜。他無意中擡頭,看見葉齡仙和楚修年站在一起,臉色一沉,大步朝他們走來。

“楚記者。”程殊墨不冷不淡地打了聲招呼,站到葉齡仙面前,隔開了兩個人。

楚修年語氣不好,“程同志,聽說你現在是齡仙的丈夫?你們有沒有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彩禮三金?”

程殊墨認真想了想,這些規矩、流程,在結婚前,他好像都沒有考慮過?

葉齡仙忍不住解釋:“有彩禮的,程伯父給我們寄了很多錢。”

“齡仙,你別向着他。”楚修年恨鐵不成鋼。

他繼續問程殊墨:“還有,結婚的住處、穩定的工作,這些你都沒有,你憑什麽娶她?”

程殊墨卻笑了,“這些我們以後都會有。不過楚記者,你又憑什麽,對我們夫妻倆的生活指手畫腳?”

楚修年憋紅臉:“就憑、就憑我是齡仙的哥哥!”

程殊墨:“戶口本呢,我看看。”

楚修年啞口無言。

程殊墨的意思很明顯,沒有血緣關系,沒有法律關系,他們算哪門子的兄妹。

程殊墨又掏出一個牛皮信封,裏面是幾十張的大團結和票。

“楚修年,你昨天那塊手表,已經被紅豐供銷社收購了,這是收購款和收購單,你收好。感謝你對供銷社的貨源貢獻。”

葉齡仙驚呆了。原來,程殊墨是用這種方式,把那塊手表“送”回了供銷社,也相當于變相地把錢退給了楚修年。

這種辦法只有他能想到,也只有他能做到。當然,供銷社未必會按原價收購,差的折扣,還是要程殊墨補上的。

楚修年當然不肯接,他皺眉:“這錢算我給齡仙的,我不要。”

“程殊墨!”葉齡仙氣得眼圈都紅了,她氣得是,他最終還是沒有留下那塊表。

錢當然是要還給楚修年的,這一點毋庸置疑。可是現在,葉齡仙除了憤怒,還感到難堪。明明是她托楚修年辦事,結果卻弄成這樣。

程殊墨頓了頓,“仙兒,你先進去,我單獨跟楚記者說。”

葉齡仙哪敢走開,就怕程殊墨再對楚修年做出什麽過份的事。

可是時間不允許,戲班那邊已經開鑼,龍虎班的戲即将開場,葉齡仙必須去上妝了。

“修年哥,等我演出完再來找你。”葉齡仙說完,快步走開。

程殊墨臉色更難看了。

但很快,不知道他對楚修年說了什麽。楚修年臉上的表情先是憤怒,然後是慌張,最後認命地接過了裝着錢的信封。

葉齡仙扮上妝,沒等多久,很快登上戲臺。

她唱的現代戲,衣着妝容并不誇張,只是化了眼妝,塗了脂粉,比平時更豔麗一些。

公演了三天,她對自己的唱段已經非常熟練,閉着眼都能把臺步走完。

但是今天,一想到程殊墨就在臺下看自己演出,她又沒來由地緊張,錯了好幾處。好在,她每次都及時發現,愣是現挂,給圓了回來。

下臺之後,馬金水故意板着臉,開玩笑吓唬她,“葉師傅,你再這麽唱,是要倒扣錢的。”

蔣峥雲也打趣,“幸虧戲迷們一門心思,都在等着老關的絕活,沒聽出來你的問題。否則,人家剛剛不噓你下臺,都算客氣的!”

葉齡仙也慚愧,卻更關心:“關師傅今天到底要亮什麽絕活?”

正說着,前臺重振旗鼓,關長生已經穿着新的戲服,隆重登場了。

這是絕佳的學習機會,葉齡仙擠到戲臺側面,用幕布擋着,近距離觀看“紅臉王”的演出。

她注意到,關長生今天穿的衣服格外寬大,尤其胸腹位置,像是塞着什麽東西。

在《慶豐收》這部戲裏,關長生飾演的是一個帶領群衆辛勤生産,終于取得大豐收的民兵隊長。

大結局時,有幾個奸細妄圖盜取糧食、破壞豐收。這位民兵隊長為了保護糧倉,和壞人壞殊死搏鬥,最終獻出了生命。

關長生的絕活,就展示在這最後一刻的“搏鬥”裏。

亮嗓之後,關長生抽出了許多年沒用的長柄大刀,實打實為戲迷們演繹了一段“大刀功”。

他的動作行雲流水,刀刀蒼勁有力,葉齡仙站在旁邊的角落,甚至能感覺到呼呼的風聲刮在臉上。

這已經不是在演了,這是更早年代,傳統藝人的真武打功夫。

最後按照劇情,關長生“英勇犧牲”。他抓住了所有的壞人,卻被一個漏網之魚,用匕首捅了肚子。

刀子入腹,關長生頓時鮮血湧出,五髒六腑都掉了出來,滾落在地上時還在彈跳……

武打戲秒變驚悚戲?葉齡仙看到這裏時,也吓了一大跳。

關長生用的道具太“新鮮”,再加上他臉上的痛苦表情,這一段實在太逼真了。要不是提前知道,“奸細”使用的匕首是假的,沒有刀尖、也沒有刀刃,葉齡仙肯定會不顧一切沖到臺上救人。

不過,觀衆可不知道匕首是假的。他們本來就看得入戲,這下更被吓得不輕,甚至有人嘴裏嚷嚷着“殺人了、殺人了”,起身就要向外逃跑!

只有老一輩的戲迷在震驚過後,慢慢反應過來,這不是關長生十幾年前,演《綠林記》時的絕活嘛!

古時候,有戲班還原《水浒傳》裏的殺人戲,就會提前用雞血淋好豬內髒,藏在衣服裏,到時候抖落出來,讓觀衆“身臨其境”。

逼真的道具,加上高超的演技、完美的配合,這樣的戲,也只有名家敢去演。

沒想到這麽多年後,還能親眼在戲臺上看到,老戲迷們連連叫絕。

但是葉齡仙扪心自問,她并不喜歡這種老式的演戲方法。

她覺得戲曲,無論是現場演出,還是錄成電視、電影,目的都應該是給觀衆帶來歡樂或思考,而不是一味地追求感官刺激。

這時,熱鬧的觀衆區前排,突然發出一陣混亂的哭腔。原來是一群小孩子,沒見過這樣可怕的戲,一個個全都吓哭了。

其中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,甚至當場被吓暈,臉色蒼白,直直倒在了地上。

“天哪,那是紅臉王的兒子!”人群中有人驚呼。

這會兒臺下沒有領導,觀衆們早就亂成了一鍋粥。“快,現場有沒有赤腳大夫,快救孩子!”

關長生聽見是自己兒子出了事,早就從地上直坐起來,血淋淋地沖下了戲臺。

“虎崽,虎崽,你怎麽了!”他瘋狂地搖動着兒子,喊着兒子的小名。

葉齡仙也跳下臺,一個箭步沖過去。人群太擠,她不知道被什麽絆了一下,差點栽倒,幸虧被某人扶住。

緊接着,馬金水、蔣峥雲,還有楚修年,以及其他戲班、建設兵團的演員們,也都踉跄着趕到。

幸運的是,觀衆裏有兩個赤腳大夫,一男一女,他們又是按壓孩子的胸腔,又是給孩子嘴對嘴吹氣。

然而,虎崽的臉色更蒼白了,緊閉雙眼,死氣沉沉,完全沒有要蘇醒的意思。

赤腳大夫全憑經驗,對視一眼,搖頭嘆氣,“沒救了,估計吓破膽了,送縣醫院也來不及,你們準備後事吧。”

關長生聽了,雙腿再無支撐的力量,跪倒在地上,喉嚨裏爆發出一道慘烈的嘶吼:“虎崽,爹害了你啊——”

這一聲吼,凄厲、絕望,沒有任何發聲技巧,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。

行家都能聽出來,他這一喊,怕是聲帶撕裂,嗓子以後估計就廢了。

在場的人無不心痛。誰能想到,“紅臉王”關長生演了大半輩子戲,最後能把自己親生兒子給吓死呢!

葉齡仙更加無法接受,前一天還虎頭虎腦、乖巧可愛的小男孩,今天怎麽就這樣倒下了。

葉齡仙低着頭,突然看見虎崽手心裏,好像緊緊攥着什麽。她沖過去,扒開仔細一看,竟然是一個剝開了的花生殼。

難道說……

“虎崽可能還有救,都讓開!”

葉齡仙搶過虎崽,讓他臉朝下,彎腰趴在自己的腿上。然後,她猛烈地錘打着孩子的後背。

一下,兩下……

虎崽雖然年齡小,但是生來嬌生慣養,營養跟得上,長得比同齡的孩子都高,壯壯的,是個大小孩了。葉齡仙擊打他的後背,幾乎沒起什麽作用,她自己反而越打越累。

圍觀的人都不理解,葉齡仙為什麽要這樣折騰一個沒命的可憐娃。

就連關長生也掙紮着,要把孩子搶回去,“放開我兒子,誰也別弄他!”他的聲音沙啞、蒼老,身上哪裏還有戲曲名家的影子。

在他碰到葉齡仙之前,程殊墨側了身,扣住關長生的手,一個用力,把他推到楚修年,以及馬、蔣等師傅身邊,簡單地吩咐,“你們看住他。”

程殊墨也不知道葉齡仙到底想幹什麽,但他知道,他的妻子這樣做,一定有自己的原因。

他無條件相信着自己的愛人。

葉齡仙回憶着,上輩子多年以後,醫藥大學的專家來老樹灣義診時,教過大家的,異物窒息時的另外一種急救方法。

她半跪在地上,讓虎崽靠着自己直立站平。雙手從背後環住他的腰,然後握着拳頭,放在孩子肚臍往上一點的位置,一下一下地擠壓着。

很快,虎崽似乎咳嗽了一下,但是聲音很小。最糟糕的是,葉齡仙已經沒有力氣了。

“仙兒,讓我來。”

程殊墨強硬地拉開葉齡仙,抱過虎崽,迅速替換上去。

他照着葉齡仙剛才的動作,以同樣的姿勢,同樣的位置,一下一下,向上擠壓着虎仔的腹腔。

突然,小男孩的喉嚨發出氣音,一個小顆粒從嘴裏彈出來,緊接着,是孩子無意識地、連貫地咳嗽。

虎崽……活過來了?

“天哪,他活了!”衆人反應過來,都為虎崽感到激動。

虎崽又咳了一會兒,臉色和意識恢複後,見周圍一群人,又吓得嗚嗚地哭了起來。而他的老父親關長生,更是淚流滿面,抱着兒子又是哭又是笑。

真好,總算救回來了。

人們再仔細看地上致命的異物,竟然是半粒小小的花生米。

原來,這小子看戲時,有人見他玉雪可愛,便随手拿了幾粒花生哄他。

結果,虎崽吃花生時,看到老父親的血腥場面,怕親爹真出事了,吓得哇哇大哭。一不小心,花生卡了喉嚨。卻被大家以為他只是吓昏了。

不過,也幸虧花生夠小,沒有把氣管卡死,折騰這麽久,最終還是被葉齡仙救下來,讓這小子撿回了一條命。

葉齡仙見孩子救回來,也感到無比欣慰。

她力氣耗盡,再也撐不住,就要歪倒,被程殊墨穩穩地抱住。

“仙兒,沒事了……”

程殊墨在耳邊安慰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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