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第 40 章 電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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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成績帶來了底氣, 等待的日子并不難熬。二月剛過,立春這天,葉齡仙就收到了戲曲學院的錄取通知書。

緊接着, 程殊墨也收到了外交學院的錄取通知書。

吳俊和朱紅霜雖然分數沒有那麽高,但他們很幸運,報考了南方同一所高校的冷門專業,也被雙雙錄取了。

老樹灣大隊, 一共出了四個大學生,還有一個是縣狀元,整個公社都跟着沾光。

當然了,即使程殊墨和葉齡仙什麽都沒往外面說,誤錄分數這種事發生在一個高考狀元身上, 還是被信息靈通的吃瓜群衆傳播開了。

影響之一就是,又有幾個自認為“發揮失常”的考生, 也跑到招生辦去核查自己的成績,畢竟,這是每個考生可以享有的權利。至于他們有沒有複核成功, 那就不得而知了。

老樹灣大隊成績好, 公社也特意發來了表揚信。再加上快要過年了,王支書等村幹們心情都不錯, 連續三天,殺豬宰羊的, 讓大夥頓頓吃上了肉。

過年好啊,每到這個時候, 大隊會給家家戶戶算賬。根據這一年掙的公分, 以及平時表現, 每個人都能分到相應的糧油、豬肉, 還有錢和票。知青們除了這些,還能領到組織給他們的補助。

出了狀元、發了年貨,這可真是雙喜臨門。

戲迷班一高興,就在村口搭起草臺子 ,連續幾天唱大戲。

馬金水上次來大隊,知道老樹灣的戲迷班搞得風生水起,也不拿行家的架子,一直想過來交流交流。

他聽說葉齡仙考上了大學,知道葉齡仙很快就要回城,和蔣峥雲、關長生一合計,也都跑來“獻藝”,說是送賀禮。

“這三個大師傅,要跟我們同臺演出?我們先上去,不是丢人現眼嗎?”馬冬霞有點緊張,又覺得自己在做夢。

她這次高考,只考了一百多分,語文和數學其實還好,都及格了,就是其它科目太差。

不知道情況的人,都笑馬冬霞是自取其辱,說什麽“你演了《進城記》,就真以為自己能進城了”?

只有葉齡仙鼓勵她,讓她再接再厲。所以,有什麽心事,馬冬霞也願意和葉齡仙分享。

葉齡仙當然要開解馬冬霞,她還指望着,馬冬霞以後給紅星小學當班主任呢。

這會兒,她拿自己舉例:“當初,我第一次去龍虎班,還不是硬着頭皮上。大夥唱戲就圖個樂呵,心裏有個寄托。跟行家切磋,是為了自己進步,有什麽丢人的?”

馬冬霞聽了,滿血複活:“行,那我們就上!讓大師傅給咱指點指點。”

“去吧,馬老師!”葉齡仙為她鼓掌。

《進城記》演完,葉齡仙還以為,三位師傅會把這戲批得一無是處。畢竟,她這個編劇不專業,還都是一群戲迷在唱,無論唱腔還是劇本,都有不少硬傷。

馬金水卻樂呵呵鼓勵大家,“唱的不錯,長江後浪推前浪,你們都快把我們這些老浪,全趕到河岸上了……”

關、蔣兩位師傅,也都是只揀好聽的點評。馬冬霞和戲迷班的人,被捧得高高的,都激動得找不着北了。

葉齡仙不太明白,這三位可不像是只說場面話的人。

馬金水見她困惑,笑着解釋:“斷層了這麽久,年輕人裏面喜歡唱戲的越來越少了。別說戲迷班,就是咱們龍虎班,都一年比一年難組了。這幫孩子,現在不護着點兒,我們以後就是想罵也沒得罵了。”

葉齡仙懂了,馬師傅這是對後輩寬容,希望他們走得更遠吶。

其實就算時間不斷層,在新文化、新科技的沖擊下,唱戲這行當,也只會越來越沒落。新興事物總要代替老舊事物,這是亘古不變的規律。

指點過後,三位師傅也紛紛上臺,展示了自己的拿手絕活。

現在形勢寬松了,他們穿着現代裝,大膽唱起了古代戲,看得大家如癡如醉,叫好連連。

令葉齡仙最意外的,是“紅臉王”關長生。他沒有唱最拿手的關公戲,而是用粗犷、壓低的“黑嗓”,唱了一段包公戲。

“關師傅的嗓子……這是怎麽了?”臺下,葉齡仙偷偷問蔣峥雲。

蔣師傅嘆息,“倒嗓了,就是虎崽出事那天,老關把聲帶喊壞了,大夫說治不好了,讓他以後少唱戲。老關消沉了一段時間,後來還是想上臺。他唱不了高調,就改唱包公戲了。”

葉齡仙肅然起敬。

關長生壞了嗓子,卻沒有選擇就此封箱,沒有在當紅時全身而退。而是放棄“紅臉王”的招牌,放下過去的榮耀和驕傲,重新改唱包公戲。

這是對戲臺的熱愛,也是一個老藝人的風骨。

三位行家和戲迷班同臺演出的消息,很快傳遍了附近的大隊。群衆們都翻山越嶺的,背着馬紮過來看。

就連和老樹灣素來不對盤的西崗大隊,也都不尴不尬地跑過來了。

伸手不打笑臉人,來了都是客。王支書組織大家招呼着,還免費供應茶水,兩個大隊前所未有的和氣,真有點一笑泯恩仇的意思。

這也算是戲曲文化的魅力了。

老樹灣從來沒有像今年這麽熱鬧。看着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群,葉齡仙想,也許今天,是她最後一次在老樹灣場戲。可是,愛戲的人這麽多,他們留下來的東西,總會有人,一代一代傳下去吧。

三位師傅雖然厲害,“十八仙兒”的名號也不是蓋的。

很快,有戲迷在臺下,又是喊“十八仙兒”,又是喊“女狀元”的,非要讓葉齡仙上臺唱,不唱他們就不走了。

葉齡仙也不拿喬,借用馬師傅帶來的二胡,上去自己拉弦子,唱了一段《勸善》。這是《目蓮記》裏的經典橋段,也是她從秦婵君奶奶那裏學來的。

這是大家從來沒有聽過的戲,別說觀衆了,就是三位師傅也都看呆了,只顧着拍手。

馬金水年齡最大,資歷最老,見識也最多。葉齡仙下臺後,他直截了當地問:“小葉,你剛剛唱的,是目蓮戲裏的段子?”

葉齡仙點點頭,也很意外:“馬師傅,您也看過目蓮戲?”

馬金水搖頭,“我小時候拜師學藝,聽自己師父說過,華西有個栖鳳班,《目蓮記》、《新窦娥》唱得最好。他們的臺柱子,還是位女師傅,大花旦,姓秦。”

難道說的是秦奶奶?栖鳳班在華西,唱的肯定是西調,大花旦,招牌戲也都對得上。

葉齡仙語氣激動,“那位秦師傅,您見過她嗎?能多說說她的事嗎?”

馬金水卻為難,“我那時候唱東調,年齡也不大,跟他們西調的八竿子打不着。除了這些,其它的我也不清楚。只聽說後來,日本鬼子打來了,人人颠沛流離的,很多戲班都解散了,就沒再聽說過她了。”

葉齡仙有些失望,還以為這次就能知道秦奶奶的身世呢,沒想到線索還是斷了。

“小葉啊,你也別灰心。”馬金水想了想,“我還聽說,那秦大師傅曾經收了一個關門弟子。說起這弟子,你肯定也知道,她就是京市華聲劇團的聶師傅!”

“聶丹慈、聶師傅?”

這可真是巧了。難怪“紅纓美人”聶丹慈,當初來紅豐公社招苗子,對同樣融合了西調唱腔的葉齡仙格外青睐。冥冥之中,竟然還有這樣的牽連。

更巧的是,聶丹慈當時回城,見葉齡仙實在執着,還特意給她留了華聲劇團的聯系方式。

如今,葉齡仙考上戲曲學院,過了元宵節,她和程殊墨就要去學校報到。老樹灣這裏,她最放心不下的,還是秦奶奶和丫丫祖孫倆。

秦奶奶從不提過去的事,老樹灣的秦家人又指望不上。如果能通過聶丹慈了解到秦奶奶的身世,說不定還能有其它轉機。

不過,因為高考成績的事,葉齡仙還沒來得及找聶丹慈求教,自己倒是先接了不少祝賀的、慰問的電話。

最先打來電話的是楚修年。

楚修年沒想到葉齡仙考得這麽好,激動了半天,比葉考生本生還高興,“齡仙,你真是太優秀了,居然考上了戲曲大學!學費、生活費什麽的,都夠用嗎,我馬上彙給你!”

鑒于某人已經在旁冷面如霜,葉齡仙急忙婉拒,“修年哥,錢的方面真不需要!我已經結婚了,之前的工資和補助都存着呢,上大學足夠了。”

“是啊,你嫁給了程殊墨,他那樣的家庭,怎麽可能會讓你操心這個。”楚修年語氣低落。

葉齡仙只好岔開話題,“修年哥,雖然你不能考大學,但是你可以繼續複習考研啊。高考都恢複了,研究生明年肯定也會開放的!”

楚修年卻苦笑,“我不打算考研,現在出國政策寬松了,我已經申請出國留學,主要是想帶我母親去國外治療。”

“先生也要申請出國?她的病不是已經好轉了嗎,我還等着年後回去,給她老人家報喜呢!”葉齡仙着急。

楚修年:“治标不治本,所以我想着,去國外再試試,哪怕還有一線生機呢。”

原來,這就是上輩子他們出國的理由,葉齡仙完全理解了。

“修年哥,如果外面的醫療條件更好,我當然支持你帶先生出國。等治好了,你可一定要回來。因為十年、二十年後,我們的國家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,外國人有的,我們也會有。外國人好的,我們也會比他們更好!”

在外做游子,如果終歸無法融入他人的種族,倒不如回家來的自在。

“齡仙,謝謝你。”楚修年竟然有些哽咽。

挂斷電話後,葉齡仙原本以為程殊墨會生氣,因為她之前答應過,會和楚修年保持距離,不再單獨聯系他。

程殊墨搖頭,“仙兒,我覺得你最後說的那句話特別好。”

因為父親工作的特殊性,程殊墨小時候,其實也見過不少人,因為種種原因離開國門。後來千方百計,想要再回來,很多人不能如願,最後郁郁而終。

“楚修年去的那個國家,我也知道。你放心,大使館會幫他們找最好的醫院,會照顧他母親的。”程殊墨安慰葉齡仙。

而當葉母丁鳳英,也從京市打來電話後,葉齡仙的心情更糟糕了。

這是一個非常不友好的電話。

原來,葉齡仙成了高考狀元後,她之前所在的學校、街道,第一時間按照葉齡仙當初分配的工作地址,給肥皂廠發了喜報。

結果發現,女狀元本人,根本不在肥皂廠。一深挖才知道,葉齡仙當初的工作,是被她的弟弟頂替了。這姑娘是在農村不忘初心,刻苦學習,才考上的狀元。

相關領導當場震怒,把當年參與私換工作的人,全都問責了一遍,該撤職撤職,該查辦查辦。

丁鳳英吓傻了,破天荒主動打來電話,一接通就哭訴,“死丫頭,你知不知道,就因為你高考,你弟弟工作沒了,剛談的對象也飛了。還有你爸、你哥在廠裏也擡不起頭,原本說好的要升組長、車間主任呢,現在也都黃了!”

果然無事不登三寶殿啊,葉齡仙反問:“你自己造的孽,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?怎麽着,我好好考個大學,招誰惹誰了,你還怪上我了?”

“呸,死丫頭嘴犟,就是怪你!你都嫁人了,讀書考上大學有什麽用,以後還不是要生孩子、伺候公婆?你看看現在,咱家都慘成啥樣了,我怎麽生了個白眼狼出來!你要是有良心,現在趕緊寫一份說明,就說是你當初自願放棄工作的,也是自願讓給你弟弟的。否則,你大學的學費,我一分錢也不會出!”

原來,這才是丁鳳英的最終目的。

葉齡仙都聽笑了,弟弟沒了工作,丁鳳英再花錢給他買一份就行,她這麽鬧,無非是心疼錢。她人鑽在錢眼裏,怎麽可能再管閨女的學費。

還有父兄被戳脊梁骨,這不是自作自受嗎。當初葉齡仙沒有工作,不得不下鄉時,他們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,都默認了換工作的事,就該想到會有今天。

葉齡仙不是聖母,也不愛把正道的光披在身上。惡有惡報,已經大快人心,她沒落井下石就不錯了。

“你們別做夢了,我一個字兒都不會寫。”

葉齡仙果斷拒絕了丁鳳英。

程殊墨本來想,看在長輩的份上,幫岳父岳母一把。但是聽葉齡仙說到他們過去的所作所為,心已經硬了,就差出手教訓那個白眼狼小舅子了。

仔細想想,葉齡仙其實也有些擔心,“等我回去,他們肯定會打聽到我嫁了哪家,萬一他們去你們家屬院鬧,影響不好怎麽辦?”

只能說,葉齡仙對某部某單位的家屬大院一無所知。葉父葉母別說去鬧了,就是站在門口,看見實槍核彈的哨兵,估計都會吓得腿軟,連滾帶爬跑回去。

怕小媳婦有壓力,程殊墨只能微笑:“放心吧,我父母成天都在外面工作,不會碰上他們的。”

不過工作再忙,臨近年關,還是有休息的時候。臘月二十八,程父一早就打來電話,讓葉齡仙和程殊墨回京市過年。

兒子兒媳考了這麽好的成績,在親朋好友裏獨一份,光宗耀祖的,他們也跟着長臉。

程父的邀請很誠懇,也很期盼,葉齡仙握着電話卻有些為難。她在老樹灣這邊,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,原本計劃元宵節再回去呢。

程殊墨看出來了。他搶過聽筒,果斷替媳婦兒回複,“爸,我在這邊的供銷社,還有些工作要交接,走不開。齡仙也只能留下來陪我了,你們自己過年吧!”

電話那頭果然反應強烈,似乎還有尖銳的女聲。葉齡仙聽不太清,但看程殊墨頭痛的表情,應該不是什麽好話。

是啊,兒子兒媳不肯回去陪他們過年,誰家老兩口能開心呢。

葉齡仙有些不忍,“殊墨哥,實在不行,要不你先買張火車票……”

程殊墨語氣嚴肅:“葉齡仙同志,這是咱們結婚後頭一次過年,我要是先回去了,除夕夜,還怎麽過二人世界。”

葉齡仙:“……”這人究竟是怎麽把沒羞沒臊的話,也能說得這麽一本正經啊!

這一年沒有三十兒,過完臘月二十八後,臘月二十九就是除夕夜了。

除夕這天一早,葉齡仙就去了趟東山,給秦奶奶和丫丫送了不少年貨。

丫丫還是呆呆的,怯怯的,不愛說話。秦奶奶的身體似乎大不如從前了。

她聽說葉齡仙考了戲曲學院,當時很高興,但沒說幾句話,老太太就犯糊塗,啥也不記得了。

本來一到冬天,天寒地凍的,老人家就容易生病,精神蔫蔫兒的。葉齡仙擔心着,總有股不詳的預感,卻也無可奈何,

葉齡仙只能囑咐丫丫,如果有什麽情況,一定要第一時間下山,跑去大隊告訴她。

探望完秦奶奶,回到大隊,葉齡仙正準備回家包餃子。路上碰見馬冬霞,二話不說,把她拉進了大隊辦。

“齡仙,快,有領導過來看你們了!”

葉齡仙一頭霧水。

她趕到大隊,只見門口停了兩輛氣派的紅旗轎車,風塵仆仆的,一看就是從大城市過來的。

她走進門,只見正廳裏坐着一個五十多歲的“女領導”。

“女領導”穿着嶄新的呢子大衣,戴着金邊老花鏡,目光淩厲。王支書、劉主任都站在旁邊,殷勤地讨論着什麽。

見葉齡仙進來,她不客氣地從上到下,仔仔細細将人打量了一番。

葉齡仙有點緊張,還在猜這位是縣城的領導,還是省城的領導。

只見她皺着眉,冷哼一聲,對左右道:“瞧瞧,我這個兒媳,倒是比照片能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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